汉天子刘启第四年，孟夏己巳这一天，长安二千石以上官员均身着隆重的朝服，早早的进入未央宫，神色端肃的等候在巍峨的前殿前。　　今天，是个大日子！空置了四年之久的王朝储君将在这一天诏立，朝野上下能不庄重以待？而此时，坐落在永巷两处不同殿宇里的两个女人，却是不一样的心情。晏昵殿中，栗八子春风满面，笑逐颜开。忙于精心妆扮的她，不时催促身边的人“快点快点”，并高声呵斥宫人将那件华美的三重绕襟深衣，再好好地熨烫熨烫。今日，是策封皇太子的重要日子，作为嗣君的母亲，当然得盛装出现于人前。而晏昵殿的宫人们，如蝴蝶般在殿中穿梭往来，皆是喜气洋洋，得意非凡。　　在永巷另一处宫室猗兰殿中，虽然侍儿们也忙碌的不可开交，但她们的女主人，却不似栗纾那般沾沾自喜。　　今晨，王娡早早的起了身。作为要出席立嗣大典的一员，王夫人不仅要妆扮自己，还要好好打理四个儿女，尤其是小儿子刘彘！因为，今日，既是皇长子刘荣的策封大典，也是十一皇子刘彘的策封典礼！　　一个多月前，天子匆匆莅临猗兰殿，拉着宠姬王夫人在内殿说了一个下午的话。由于没有第三人在场，他们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那天之后，皇帝又前后几次去往东宫，与太后商议什么要事。中途一波三折，多有反复，好在最终获得了母亲默许。之后，刘启又召见了多年未幸的栗八子以及少数几个重要臣属。再后来，刘启借故将现任奉常袁盎免职，转而任命了太后亲侄窦彭祖。几天后，司掌国家礼乐社稷、宗庙礼仪的新任奉常，就接到了上任以来的第一个诏命——准备储君的策立大典！　　天子要立储君了！这个消息迅速在朝野内外、后宫上下传开来。历经四年，让满朝文武翘首以盼的副君之位，终于要有着落了！这个消息，对当今疑神疑鬼的朝廷诸臣们是种极大的安抚。众臣亦纷纷猜到，天子即将新立的储君，定是皇长子无疑。　　一切就在夏四月己巳日这天，没有悬念的揭晓。　　当汉家天子与公卿百官皆盛装聚于未央前殿，履行了一系列君臣礼仪后，到了最重要的策封大典环节。　　按照礼制，当由谒者领着准皇太子来到天子御座前。嗣君面北而立，背对群臣，伏首听封。就在群臣恭敬肃穆的静待着未来这位储君时，在礼乐声中，在负责奉迎的谒者身后，却缓缓走出了两位皇子！走在稍前的是皇长子刘荣，跟在后面的小身影，则根本还只是一个三、四岁的幼童！　　对此，群臣目瞪口呆。而御座之上的刘启，视若无睹，神色如常。　　吉时已到，按照流程，策封典礼继续举行。待一大一小两位皇子立定，早已就位的御史大夫，面朝东面，开始宣读策书。　　策立诏书共有两份，一份是宣布策立时年二十一岁的长子刘荣为皇太子；另一份则是宣布策立时年四岁的十一皇子刘彘为胶东王！　　御史大夫宣诏的声音宏朗有力，旨意清晰地传达到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只是在低眉顺眼聆听圣谕的过程中，这些嗅觉灵敏、心思老辣、于朝堂沉浮多年的官员们，已敏锐的察觉到，今次的封立大典，透着怎样不可言说的诡异。　　自建汉以来，自先秦以来，就是自夏后、商王、周天子以来，帝王封立储君，哪个是像今日这般，将未来的天子与其他封王的儿子进行同日策立的？皇太子乃国之副君，地位非同寻常。从立为皇太子的那日起，一切待遇皆拟同天子。其兄弟姊妹，遇之肃立；朝廷官员，见之下拜。正是因为这份尊贵，自高皇帝以来，皇子封王，可以实行一日多立，但皇太子的封立，从来都是单独举行。古往今来，也从来没有选定的储君与他子在同一天嗣立的先例！但今天，就在这大汉朝未央宫的前殿上，这个惯例，却被当今皇帝不由分说的打破了！　　策立大典仍在继续。虽然排场还是那般盛大，礼仪还是那般庄重，一切也都合乎礼制程序，可是，一些狡黠的官员，却隐隐觉得天子设了一个套。至于究竟是什么套，还需进一步的勘明。　　中常侍孙元、中常侍宁成手持太子玺绶和胶东王玺绶，分别交与两位。到胶东王这里，由于对方只有三岁多，垫着脚都够不到宁成托着玺绶的手。宁侍中不得不弯下腰、佝偻着身子将玺绶放到小刘彘肉嘟嘟的手上。　　双手接过玺绶，这个四岁小儿保持一脸严肃，迅速的朝宁侍中眨了眨眼睛。素来以滑贼狠辣著称的宁成，虽面无表情，也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玺绶交付完毕，新立的皇太子刘荣与胶东王刘彘齐齐跪拜于地，向天子行了三次稽首大礼。令人惊叹的是，从始至终，那不满四周岁的小皇子，除了身量幼小、声音稚嫩外，其进退行止，丝毫不比他那年长十七岁的长兄逊色！　　说起来，三年前，就在这未央前殿上，天子初即位，便因为庆贺十一皇子满百日而大宴群臣，如今，竟然又要立不满四岁的他为诸侯王？而且偏偏还选在与封立嗣君同一天？这可就太奇怪了！　　中郎将郅都身在群臣之间，心里却在暗暗的揣摩。皇子封王，至少得到胜衣而立的年纪，可这十一皇子实在是太小了，怎么看都没到可以封王的年龄！去年、前年分封的八位皇子，最小的至少也有八、九岁吧？　　蓦地，郅都一愣。　　是啊，八位皇子！除去皇长子和八位已封王的皇子，这才九位皇子啊，还有一个十皇子呢？这十皇子尚未分封，怎么就直接跳到了十一皇子？皇子封王，按序应是由大而小渐次分封。可如今这十一皇子刘彘，不仅未到年龄便给予封王，还越过其兄长十皇子提前得到分封，更重要的是，他竟与皇太子同日嗣立……难道，陛下是在暗示这个四岁小儿与皇太子一样尊贵？可是再怎么凸显胶东王，今日分封后，他仍然只是一个诸侯王，怎么能与皇太子相提并论？这么做，不是反而埋藏祸患、适得其反？陛下到底想要做什么？究竟有什么目的？郅都越思量越是心惊，但在台面上，这个老练的酷吏连眼波都没颤动一下。　　在礼官宣布策立仪式完毕后，郅都与其他怀揣同样心思的臣属一道，升阶上殿，殷勤的恭贺起当今天子。　　策立大典后，是一场盛大的宴饮，毕竟是封立储君……呃，以及一位诸侯王的大事。除了百官臣属，栗氏、王氏的母家亲眷亦出席了这场盛宴。　　在宴席上，王夫人与栗八子均盛装陪伴在刘启左右，共同接受群臣的贺喜。在皇帝身边的这两个女人，表现迥异。皇太子之母栗纾昂头阔步，面上带着傲睨一切的笑容；而胶东王之母王娡扬眉浅笑，仍是那样谦和低调。至于那些对着天子举觞致贺的大臣们，贺的究竟是皇太子还是胶东王，这就真是笔糊涂账了。　　觥筹交错，杯来盏往，钟罄声声。盛大的女舞在席间助兴，年轻的侍女在席间翩跹斟酌，从天子到大臣、从女眷到外戚，都在尽兴饮乐。不过，再怎么喧嚣热闹，天下终没有不散的筵席。待众人酒足饭饱，筵席也将近尾声时，田蚡瞅着自家大姊去尚衣轩的间隙，悄悄蹭到了王娡身边。　　“阿姊！”田蚡笑容满面的打了招呼。　　见弟弟来到身边，王娡放慢了脚步，并示意跟着的两个侍女到一边等候。吩咐完，王夫人转过头来，冲弟弟笑道：“我去尚衣轩更衣，你跟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阿翁阿母那里！”　　“席上人多口杂，说话不方便，这不见大姊得闲，才巴巴的跟过来么！”田蚡嬉笑着说。　　王娡抬眼扫了扫周围，脸上笑容不减：“既然知道人多口杂、说话不方便，还说什么说？等过两日，选个好日子，请阿翁、阿母和几个兄弟进宫来，我们姊弟再好好聊聊！”　　田蚡连连称诺，王娡莞尔一笑，带着两个侍儿迤逦而去。望着大姊的背影，田蚡悻悻的回到了坐席上。　　今日这个立嗣大典，果然太不正常了！田郎官暂且把满腹话语咽回肚里，与家人一道痛快的畅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