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月，新旧交替，时光轮入第二年。　　未央、长乐两宫都洋溢着喜气盈盈的年节氛围，唯有身居长寿宫的太皇太后卧病在榻，心中凄楚。往昔，在历年逐除日，儿子刘恒都会亲到东宫陪伴她。如今，新年依旧，可她唯一的儿子，已不在人世久矣。　　刘恒的死，对薄太后来说是致命的打击。这一年多来，尽管有着最好的衣食、用着最名贵的药材，太皇太后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连那些常侍跟前的宫人都摇头，私下偷偷说，再这么下去，老太后怕是时日无多了。　　与长寿宫一番凄伤哀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皇太后窦氏所居的长信宫，却是一片欢声乐语、言笑晏晏。儿子继承江山大统，自己晋为皇太后，女儿刘嫖和最宠爱的小儿子刘武双双陪伴在侧，窦太后焉能不得意？ 　　几个月前，天子一纸诏书将大姊馆陶公主和丈夫一家从棠邑召回。抵达长安后，即加封刘嫖为“长公主”，并为其在长安新起了府邸，使他们能安心的久居此地，也为刘嫖常入宫中陪伴母亲提供了便利。　　而对唯一的同母兄弟梁王，刘启更是视他与别人不同。　　按照汉家制度，诸侯王们西入长安朝见天子，总共只能见到天颜四次——入宫时的“小见”①、正月初一恭贺新年的“法见”②、几日后皇帝设宴招待侯王们的宴饮参见以及归国前辞别天子的最后一次“燕见”，且侯王们能获许留在长安的时间前后不超过二十日。但梁王刘武却不受这些规矩约束，他想入宫便可入宫，他想拜见陛下，入宫通传即可拜见，他想羁留长安多久只要上书请求便可羁留多久。除此之外，梁王入宫与天子同辇，出宫与天子同车，处处透露着与众不同。　　可以说，无论对自家大姊还是兄弟，刘启都相当不薄。　　天子忙着与梁王叙兄弟之情，他那初归长安的大姊刘嫖，则开始动着心思的往皇帝弟弟的后宫走动。在棠邑的这么些年，她与丈夫陈午共生了二子一女——长子陈蟜、女儿陈娥以及幼子陈季须。小的那个先不说，就说这大的一双儿女，长子陈蟜已经年满十二，而女儿陈娥今年也要满十一岁了。　　刘嫖心里清楚，无论封户还是序位，陈家都是排在尾巴上的末等小侯，区区千户，无显官要位，也无名望财势，跟那些个富贵繁华的公侯名门们一比，更是抬不起头。好在现在因为皇帝弟弟，终于得以离开棠邑那个小地方回到了都城长安。因此，她是铁了心的要为儿女们谋门好亲事，若能儿娶公主、女嫁皇族，对陈氏来说该是多大的荣耀？所以，得早早谋划。　　长公主这厢有意结交，后宫诸美人自然也都是笑脸相迎。　　在人情方面，猗兰殿的王夫人从来是跟谁都谈得拢，也跟谁都撇得开。不过几个月下来，她跟馆陶公主的交情，虽毫不生疏，但也谈不上多熟络。　　孝文皇帝二十二年，她曾答应刘嫖帮着寻募四寸珠，找到后，还遣人千里迢迢的送去了棠邑。听去的人回来说，刘嫖当时感激的很，好听话说了一堆。现今他们一家回到长安了，对当年这些事却只字不提了。失势时谄媚，得势时翘尾，典型的小人嘴脸。既如此，还是不要深交的好。　　这些都还是些小事。抬眼望了眼，大女儿刘嬃扮作先生，正煞有介事的教两个女弟念诗，小儿子刘彘趴在身旁的床榻上睡觉，一只小脚丫嚣张的翘到母亲膝上，还打着小呼噜。看着儿子的睡颜，王娡安心的绽出一个笑容，为他理了理被子，继续想着心事。 　　已是暮春三月，廷殿外栽种的海棠树开出了一树繁花，那花色深浅不一，枝叶层层叠叠，明丽的醉人。连花儿都选在这个时候凑热闹啊！王娡心里笑道。　　为何有这样的感慨？因为就在昨日，三月甲寅这一天，皇帝刘启一口气将六个儿子封为了诸侯王。说起来，去年这个时候，已擢为中大夫的兄长王信就提醒过她——县官将已废置的河间、淮阳、长沙三国重新置为国，又另外新设了广川、临江、汝南三国，看样子是有什么打算了。不过在置了六国后，却没了动作。当时，臣子们就纷纷猜测，今上置国是在为分封诸子做准备，不过究竟准备封哪几个，尚还猜不透彻。直到一年后，谜底方才揭晓。　　被分封的这六位皇子，其母家和封国分别是——程瑶所生的二皇子刘余为淮阳王、五皇子刘非为汝南王，栗纾所生的三皇子刘德为河间王、七皇子刘阏于为临江王，贾秀仙所生的六皇子刘彭祖为广川王，唐儿所生的四皇子刘发为长沙王。　　六子为王之所以引得如此关注，皆因历代以来，封子为王总与嗣立储君息息相关。当前，虽然皇太子之位还未确立，但至少表明，这被封的几个皇子不是天子心中的储君人选，因此，有部分事实也已经明朗了。 　　按常理来说，皇子封王，起码要到胜衣而立的年纪。除去已被封王的六个皇子，刘启还有五个儿子。在这剩下的五位皇子中，只有栗纾所出的皇长子刘荣年满二十，其余弟弟如刘端、刘胜才七八岁，刘越和刘彘则都太小，没有列入此次分封。经过这一轮下来，皇太子之位非刘荣莫属似乎已呼之欲出。　　轻叹了一口气，王娡的目光转回刘彘儿脸上。这小子，刚出生的时候皱巴巴的，现在是越长越乖巧。时间过得好快，儿子都一岁半了。　　不知你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你父亲又会将你置于何地？王娡怜爱的想，轻轻的在他小脸上啜了一口。　　　　暮春三月，还有一个特别的日子，就是王娡二女儿刘瑷的生日。这天，应长女邀请，继父田奎、母亲臧儿、兄嫂一家以及两个弟弟，都来宫中小聚了一番。王娡将家宴安排在沧池旁一处花草秀美、便于休憩的廷殿内。一家子其乐融融，一边品尝着珍馐佳肴，一边聊天说话。女弟儿姁身怀有妊，没有参与，不过也派人送了礼信。　　席间，说起天子分封六子为王的事。父兄、母亲各有看法，王娡都只是笑着听。这里毕竟是未央宫，大家蜻蜓点水的说那么几句便过去了。酒足饭饱后，休息了会儿，一家人照例要去园林游廊处走走。今天，小孩们才是高兴，王娡的儿女们与兄长王信的孩子们一块玩闹，将一众乳母、宫人忙的七荤八素。　　“彘儿还小，你们都注意点！嬃儿，看着点阿弟！”王娡说这话的当儿，弟弟田蚡悄悄的跟了过来。　　“大姊，你有什么想法？”田蚡开口就是这句。　　“什么什么想法？”王娡不明所以，目光随着几个小崽子的身影飘动。　　“陛下登基第二年了，现下封了六个儿子为诸侯王，而皇太子还未确立，我就不信你没想过！”见她一副敷衍的样子，田蚡撇了撇嘴直说。　　王娡的目光刷的瞪了过来。　　田蚡嘿嘿一笑；“大姊别生气，别生气，我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你这随口一说可够落人话柄的啊！”王娡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几个孩子身上。　　“喏喏，大姊，其实是小弟愚钝，有些问题实在想不明白，想请教请教你。”田蚡说着好听话。　　王娡咯咯笑了起来：“嘴皮子真溜！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什么问题想不明白，说出来听听？”　　“阿姊，如今后宫中，为陛下诞育了子嗣的有六个女人——栗姬、程姬、贾姬、唐姬，以及你和儿姁姊！这次受封的六个皇子，则分别出自四位贵人——栗八子的三个儿子，封了两个为王；程长使的三个儿子，也封了两个为王；贾美人有两个儿子，封了一个为王；唐姬只有一个儿子，也被封了王。唐姬咱不说了，无爱无宠，唯一的儿子只被分封到卑湿偏远的长沙。而其他三位，陛下都留了一个未分封，是有什么说法？咱陛下是个脚下走一步、眼里看三步、心里还要再算三步的人，这次六子封王……怎么看都像只是个开始？”　　“是啊，程姬的儿子刘端、贾美人的儿子刘胜以及栗姬的儿子刘荣，都没有分封。”王娡看他一眼，嘴角一翘：“不要想些有的没的。你以为陛下为三个女人各自留下一个儿子，是在给她们留着希望？就算储君未定，将来多半也是立长。”　　“既然如此，那干脆点，直接立皇长子为储君不是一了百了？为何还多事的虚晃一枪？依我看，刘荣恐怕并非陛下心中的储君，所以才这么不干脆！”田蚡说的一针见血。　　还真被田蚡这个人精说对了！这么些年下来，王娡也隐约的察觉到，刘启对长子刘荣态度的微妙。　　平心而论，栗纾这个儿子，不过中人之资。论言谈应对、才干思谋，还不及他的同母弟刘德。如果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倒还罢了。可要是放到一国储君的位置上，就是关系社稷根本的大事！刘启想要的储君，是一个贤能通达、决绝果断、能领创格局、将汉家基业发扬光大的人，可刘荣……无怪乎天子那纠结的心态。　　见王娡只顾着出神，田蚡盯着她，一字一顿的说：“小弟只是觉得，阿姊还是要为咱们小彘儿多想点。” 　　“说到哪儿去了？少说话，多读书！正经的没你，其他却少不了你！”王娡没接他的话，却将话头一转：“你已是成年男子，按规矩不能入后宫。不过好在猗兰殿是以前的太子属宫，当前虽隶属永巷，却是独宫独殿，与其他后妃们的居处分得很开。我会向陛下请求，为你弄一个出入猗兰殿的门籍，方便你往来。以后啊，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问题’或者想阿姊了，就多来宫中走动走动，如何？” 　　田蚡大喜：“甚好，甚好，小弟在此谢过阿姊！”　　两人在一起又是说又是笑的，倒是没有引起其他亲眷的注意，还以为两姊弟在叙旧聊天。只有王娡、田蚡知道，就在这一天，他们达成了一种怎样的同盟。　　　　注①：小见，即“燕见”。指帝王在退朝闲居时召见或接见臣子。　　注②：法见，指按照礼仪制度所进行的正式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