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有云,一朝天子一朝臣,颠扑不破。新君上任,必然会有大的人事变动。人性如此,人心如是,总归是自己的人才放心,刘启也不例外。 在朝堂上,他大力擢拔了做太子时的亲善之人担任要位。如任命太中大夫周仁为郎中令,掌管天子禁中的警卫侍从;任命安丘侯之子张欧为廷尉,掌治天下刑狱判决;又任命平陆侯刘礼为宗正,掌治皇室亲属之事。同时,将昔日的太子家令晁错擢拔为左内史,掌治包括京师长安在内的三辅之民。将与切身相关的文官武职通通换了一遍后,皇帝方才作罢。至于丞相申屠嘉和御史大夫陶青,在思量一番后,刘启选择了保留。这二位均是孝文皇帝在位时任命,都是先帝老臣,又都身居三公之位,如果一并换下,不知道会在那群曾侍奉过先帝的大臣里产生什么连带反应,还是不要太刺激的好。 而在完成朝堂的人事更迭之后,就要解决一众后宫的名位问题了。 先是皇太后薄氏,以先帝生母被尊为太皇太后,移居长寿殿。先帝窦皇后,被尊为皇太后,由未央宫椒房殿移居长乐宫长信殿。在尊拜了两位太后后,刘启的一众姬妾也纷纷有了归属。太子妃薄氏,虽不得宠爱,也无子嗣,但由于是太皇太后薄氏的宗室女,看在她的颜面上,薄妃被立为中宫皇后,迁往椒房殿。而在皇后之下,按照后宫序列,有名有位的还有这么七等——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其余就都是些待诏、家人子之属了。 刘启的众美人都跃跃欲试,等着天子的名位封赐。待诏书下达后,在永巷内又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漩涡。 诞育了三位皇子、其中还包括皇长子的栗纾,仅被封为“内姬”,位同八子。侍奉太子时日不短、且也诞育了三位皇子的程瑶,获封长使。而程瑶原本的侍女唐儿,虽不得宠爱,但由于生下了一位皇子刘发,怎么说也是皇家的骨肉,因此得了最低的少使名位。倒是一向言语不多、软糯羸弱的贾秀仙,被封为美人。初入宫闱、诞育了一位皇子的王儿姁,也获得了良人名位。而猗兰殿的王娡,则越过良人、美人等称号,一举被封为夫人,在后宫中,名位仅次于皇后薄氏。 这个结果,意外,也不意外。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栗纾跟她之间恐怕不会有交好的可能了。然而,容不得多做考量,就在获封夫人名号数日后,已怀孕十有四月的王娡,从小腹处,感觉到了期盼已久的娩前阵痛。 自从王娡入住猗兰殿后,这里不再是以前那个偏远幽僻的宫室。托女主人的福,在获封夫人名号后,每日前来致贺、拜问的命妇们更是络绎不绝。而这两天,这座殿宇再度成为了未央宫中的焦点。 经过一段短暂但煎熬的等待,宏亮的婴孩啼哭声响彻猗兰殿。将新生儿洗扒干净,用漂亮的襁褓包裹好后,乳母将婴孩小心的抱到王娡身边,神采飞扬的说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是个健康的小皇子!” 听到这句话,王娡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稳稳的落回了胸腔,因疼痛而汗湿的脸上焕发出大喜过望的笑容。对襁褓之中皱巴巴的小脸蛋亲了又亲,她简直要落下泪来。 泰一神终究还是眷顾她的! 在入汉宫后的第九个年头,在接连生下三个女儿之后,终于,她终于等来了一个小子!这个小男孩的降生,对其他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对王娡来说,却意义非凡。他就像一颗定心丸一样,实实的稳住了她的心。 小皇子降生的消息一扫孝文帝驾崩后的悲痛氛围,这也是新皇登基以来的第一桩喜事。按照年龄顺序,这个小子在刘启已有的儿子中排名十一,号十一皇子。与他前十个兄长不同的是,他们都是由皇孙晋为皇子,而他则出生便是皇子,加上在母亲肚子里时梦日入怀的瑞梦和十四月而生的传奇,似乎注定了他的与众不同。不过,现在的王娡还来不及有这样那样的想法,她目前最紧要的,是坐好月子以及小婴孩的哺养。 在听闻十一皇子降生、母子平安后,新皇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为避开分娩的血腥之气,在满百日前,刘启不能踏入殿内看望,不过赏赐是不可少的。就在这几个月里,猗兰殿送走了盛夏,度过了金秋,迎来了新一年的平旦。 孟冬之际,新年岁首,在小皇子满百日这天,天子在未央宫中大置酒席,庆贺他的诞生。 在宴席上,方满百日的小男娃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冲着众臣咯咯笑。刘启举着酒盏喜气盈盈的当众宣布说,他梦见高皇帝托梦来见,道王夫人所生的这个男婴,乃非凡之人,应当命名为“彘”。于是,小皇子的姓名就这么定了下来——皇十一子,刘彘! 作为小皇子外家亲戚,田奎、臧儿以及王娡的兄弟姊妹等一众亲属都参加了宴饮。酒酣耳熟后,王娡提出陪着自家父母、兄弟往沧池附近游乐一番的建议,刘启呵呵笑着挥手表示准行,于是,王氏姊妹携父母、子女、兄弟等一大家子乘着车辇往湖边而去。 游湖是假,与家人言笑是真。方才的宴席上有当朝天子、公卿大臣,毕竟太过拘束。换做只有自家人在的场合,就轻松放开的多了。今日是个暖阳天,又是午后时分,天气好的如臧儿当前的心情一样——风光无限,得意非凡。如今两个女儿双双得到后宫名位,大女儿还是仅次于皇后的夫人,两人又都诞育了皇子、皇女,天子外家、儿孙满堂,眼前的一切让她深深觉得,当初将娡儿夺出金家简直是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由于今日跟随的小辈众多,众人并没有到沧池边上,而是择了一处方便观赏这秀美湖景的暖阁。阁内铺陈有几案、坐席,辅以温酒嘉果,一大家人惬意的列席而坐,言谈甚欢。 六个孩子中,除了刚满百日的刘彘只能乖乖的待在乳母怀里外,其余几个都跟着九岁的王偃、八岁的刘嬃窜内窜外的跑跳蹦跶,时不时惊叫连连,宫人、乳母们则围着这几个孩子团团转。而另一边,田奎夫妇并几个儿女在闲聊家常,他们好久没像这样一家人坐在一块说话了。 “彘,刘彘……夫君你说,陛下怎么会给咱小外孙取这么个名字?”大家都在时,臧儿总是率先说话的那个。 “阿母,小彘儿是陛下的儿子,取什么名字自然有他的道理。况且陛下不是说了么?乃高皇帝托梦所得,咱汉家开国皇帝亲为命名,是多大的荣耀啊,你就不要瞎操心了。”今年十九岁的田蚡插嘴道。 臧儿的目光刷的扫了过来:“什么是瞎操心啊!小兔崽子,怎么跟母亲说话的?我问的是你阿翁,轮到你说话了吗?越来越不像话!” “好了好了,你们两母子怎么说不上几句就总是这样。”既是丈夫又是父亲的田奎一边安抚妻子,一边用眼色点儿子,让他一边儿去。 田蚡悻悻的退到了一边,王信也赶紧出来打圆场:“阿母息怒、息怒,今天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到一块儿,是高兴的事,蚡弟口无遮拦,母亲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王信的妻子卢氏也跟着劝解。在深宫之中的王娡、王儿姁姊妹面面相觑。看来,母亲与蚡弟之间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啊,不过当着两人,还是先不要问的好。 “阿母。”王娡笑吟吟的声音像清泉一样响起:“小彘儿还在肚子里的时候,陛下就说这个孩子有大贵之兆,想来也是不会委屈他的。陛下行事总有他的道理,阿母就放一百个心吧!” 王儿姁噗噗直笑:“当初越儿满百日的时候,陛下因为政事而未来探视,阿母也是这样呢。” “你们阿母啊,是关心则乱。”还是做丈夫的了解自己妻子:“她是生怕咱们的小外孙受委屈。她这人啊,什么都好,就这么点不好,老爱想东想西、胡乱揣测!”说罢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田奎先笑了起来。经他这么一说,在一边的田蚡、田胜频频点头。见这父子三人一个鼻孔出气,旁边儿女们又都笑嘻嘻的看着,臧儿哼了声。她是个聪明女人,今天是小外孙的百日宴,高兴都来不及,何必做脸做色搅坏心情? 见臧儿脸色缓和,田奎意欲活跃下气氛,于是开口道:“对了,给你们说点奇闻异事。九月的时候,在胶东国的下密,有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头上突然长出了只角,那角上还生有毛……。” “去去去!”臧儿忍不住打断了他;“好好地说什么妖言妖语?下密远在千里之外,那么远的事儿你都看见了?那你告诉我明天的天气是雪是晴啊?” “哎呀,夫人,我这不是听说的么。”就这么插科打诨的,一家人又有说有笑起来。待坐的乏了,田奎夫妇欲往游廊处走走,领略领略这湖光山色。几个小孩子闹着要跟外翁、外婆一起,于是王信夫妇、王儿姁都一道随着去了。而王娡这边,由于彘儿太小,两母子选择了留在暖阁。在父母、兄嫂以及女弟起身时,王娡突然笑眯眯的开口:“蚡弟、胜弟,许久不见,不想留下来陪阿姊说说话么?” 田蚡从小就是个人精,听见王娡这话,知道定是有话想与他讲,于是机巧的满口应承。而田胜那个滑头,对游览什么山水本也没有什么兴趣,也赶紧顺水推舟的留了下来。 “说说吧,怎么回事。”待父母一众走远后,看着弟弟们,王娡语带笑意。 田蚡停止了捏揉外甥小脸的无聊举动,嘿嘿笑了两声,谄媚的凑到王娡身边:“大姊,我给你倒水!”趁着他爪子移开的当儿,乳母赶紧抱着要哭的小彘儿到一边喂奶去了。 “阿弟,这里就我们姊弟几人,你还不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又惹阿母生气了?”王娡才不跟他绕圈子。 “什么叫又啊!”田蚡丧气的回答:“还不是因为习书的事!” “习书?”王娡不解。 “是这样的,大姊!”田蚡将与母亲之间的争执和盘托出:“前些日子,阿母听说窦太后喜好黄老之学,于是当今陛下和窦氏子弟都不得不学黄老,所以让我和阿胜也都要学黄老!可对那些个歧黄之术、老子之言,我就不感兴趣!阿母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在家里说一不二惯了,她要怎样,你就必须怎样,根本不管你怎么想!” 田胜在一旁频频点头。 原来如此,王娡明白了:“阿母有她的想法,你明年就要满二十了,阿胜也是半个大人了,她希望你们二人能在仕途上有所建树。如今太后好黄老,你们若学好黄老,对将来入仕有好处!” “大姊,我知道!”田蚡说:“可入仕就只能靠学好黄老?偌大一个国家单单靠一个黄老就能治理好?那些个习儒、习阴阳、习刑名长短的是不是通通得去上吊?一个国家能强大兴盛,是因为百川竞流、终归于海,是因为有各色人才!不是因为专奉独门独学、只用一派!古往今来,只听信一家之言的,只会闭塞言路、作茧自缚!我可听说,窦太后虽好黄老,可她本家就有一个不买账的!大姊想必也听说过,窦婴好儒术不好黄老,太后还不是在找机会提携这个侄儿?再说,我不是不习书,只是不喜欢习黄老的书!要论孔孟之言、《槃盂》之书,那些公卿外戚有几个及我?” 田蚡这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着实逗乐了他大姊。不过话语虽糙,却不是没有几分道理。此外,对这个阿弟竟然在学《槃盂》之类的古文,令王娡很是意外。要知道,那可是上古黄帝时,史官孔甲所做的铭文,当世恐怕没有几人能够看懂。平心而论,在她的几个兄弟中,田蚡虽然其貌不扬,但论脑子心思,却是最有货的。 就如灵光突现一般,一个想法电光火石的出现在王娡的脑海里。只不过在当下,她没有表露什么,继续问道:“那阿胜呢,也是因为阿母逼着学不喜欢的书?” 田胜脸上露出不自在的表情,咳了两声,还是田蚡代为回答了:“阿胜跟我不一样,他是压根儿不好读书,成天跟田甲那些家伙约在一起斗鸡走狗,都惹恼阿母好几次了。” “二兄,在读书方面,我没那天赋,也不想走什么仕途!我就喜欢干咱家的老本行,做商贾有什么不好?那些大商富贾,过的哪点比王侯差?田甲也是咱田氏宗亲,自小一块长大的,一起多玩玩不行么?”田胜满不在乎。 说到这里,王娡基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听着两个阿弟你一言我一语的,看着又要吵起来,她赶紧开口阻止:“好了好了,回头我跟阿母好好聊聊,看能不能为你们说点好话。可你们也要学聪明点,不要跟她当面顶扛。阿胜,书还是要认真学的!一般的小商小贩,靠劳累形体、勤劳节俭,是可以衣食无忧,可想要做到像蜀郡卓氏、南阳孔氏、宣曲任氏那样的大富,绝不是胸无点墨的粗鄙庸人能达到的!你要是不喜欢那些经学典籍,那就读读一些感兴趣的‘杂书’,能知晓天下物产、民间习俗,明白国家政令、为人处世,也未为不可!” 对大姊这番话,田胜倒是没有表示反对,不过也同样没有听进去就是了。王娡摇摇头。转而对田蚡道:“阿蚡,阿母的脾气,可顺不可逆!黄老暂且学着,过段日子让阿翁跟阿母去说。”朝他挤挤眼睛,王娡继续道:“我这边也想法跟阿母吹吹风,让她放弃让你专习黄老的想法。可是,你要答应阿姊,今后必须更加刻苦,多研习国策政令,与我常报书学情况,如何?” 田蚡心里一震,看向她,王娡也正看着他。就在这眼神交汇间,他准确的领会到了大姊的心意。欣喜的一笑,田蚡双手一揖:“诺,小弟明白!” 王娡赞许的点点头。 按照宫中制度,在昼漏刻尽、宫门关闭之前,田奎、臧儿等一众家眷需离开未央宫。在短暂的相逢后,王娡、王儿姁依依送别了自家亲眷。 回到猗兰殿,王娡便听说天子传召她今晚入侍禁中。算起来,自从怀了小彘儿,到平安分娩,又过了小崽子的百日,有一年多时间未侍奉当今天子了。 “夫人,请先用膳,而后让奴婢为你沐浴梳妆吧!”心腹宫人邬君兰早已将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自家主人归来。 王娡欣然颔首。自生产来,还未与陛下单独待过,她亦想与刘启好好述述襄王神女之梦。固宠,总归是要花心思的。不过,从今日起,王夫人的玲珑心思,又要再多几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