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芳阁天降异象之后，刘恒像是得到了神灵的庇护般，折腾多日的痈疽病竟然自然痊愈了。天子又恢复到了以前精神奕奕的状态，与太子的那段不愉快也烟消云散。刘启没有在阿翁面前再提这桩事，刘恒似乎也忘了这段小插曲。　　在各地郡、县官长完成一年的治状奏报后，天子十分开怀。趁着父亲高兴，皇太子建言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天气，去上林苑游猎番。此建议十分合刘恒胃口，病症痊愈，他也很想出去透透气，于是决意选取一个吉日良辰驾幸上林苑，与百官同乐。　　在太卜令属官以蓍草卜得白露节①后的吉日正是八月十五后，刘恒更是高兴。所占吉日正逢仲秋月圆之日，应了圆满团圆的寓意。龙颜大悦下，皇帝遂诏令三公九卿、文武百官、后宫内院于十五吉日一起陪同游幸上林。诏书一下达，未央前殿山呼万岁之声震彻云霄。接下来，百官公卿、后宫命妇们都开始为帝驾游幸上林一事做准备。　　上林苑，位于渭水以南，初建于秦始皇时期。其占地广袤，果木丰盛，苑中豢养着各类良禽猛兽，可供千军万马在内驱驰，是一座规模浩大的皇家园林。高祖建汉后，接管了这座前朝园林，同样将其纳为皇家帝苑所用。　　此次帝驾游幸，后宫命妇皆可陪同，太子的姬妾们自然也在其间。不过这个能陪同的“后宫命妇”，也是有讲究的。皇帝虽那么说，但并非所有后宫命妇都有这份幸运，能陪伴帝侧与储君侧的，必然是最有宠遇的人。因此，在后宫中最得帝宠的慎夫人，以及在佞幸中，最得天子欢心的太中大夫邓通，都毫无意外的出现在陪同名单中。 　　而在太子这边，当奉常昌闾来请示他的意思时，刘启没有什么犹豫，令舍人孙元将早已准备好的名单递给了他。看到竹简上的一众姬妾，昌闾憋不住笑了，太子这是要将后宫都搬去的意思？　　奉常官是个老实人，没想那么多，于是开口道：“恕老臣多言，在后宫中，除了中宫窦皇后外，陛下只让慎夫人随行，其余都是些照顾起居的女官之类，殿下这……”　　“阿翁要在八月十五那晚行祭月大典，孤这些女人平时在后宫里闷坏了，想带去见识见识。奉常放心，你只需将她们止宿的地方安排的远远的，让阿翁看不见就行。至于祭祀中要遵守的规矩，孤很清楚，绝不会违犯。以奉常行事的妥帖，小菜一碟，对吧？” 要不是知道昌闾就是那种爱操心的人，刘启早不客气了。　　清楚太子说一不二的脾气，昌闾不再说什么，何况，他只是例行公事提醒下，犯不着跟未来的君王较真。　　见昌闾默许，刘启又开口了：“老奉常既然来了，孤倒想问几句。此次游幸上林，奉常属下的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届时是否都一道去？”　　“回殿下，古俗有‘春祭日，秋祭月’，日月祭都是一年之中的祭祀大事。此次陛下行祭月大典，六属官、两长丞必然跟随，还有诸位先皇庙的寝令、园令、食官令、园长丞、食官长丞以及有雍太宰、太祝令丞等常员都将参与。”　　“姚睿也在随行人员中？”　　姚睿？昌闾一时没想起来，恍然道是那位相面高手，随即道：“太子所问的姚睿，可是太卜待诏姚翁？”　　刘启颔首以示没错。　　昌闾回道：“姚翁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因此，此次并未安排他随行。”　　皇太子淡淡道：“务必让姚翁随行，孤有事要交由他办。”　　既然国之副君都开了口……奉常昌闾不再多说什么，领命离开。昌闾离去多时，刘启的心情却没有平静，干脆遣退众人，在殿内踽踽而行。他的浓眉微微皱起，眼神中是旁人难以看见的坚毅与慎重。　　良久，除了默然，还是默然。　　崇芳阁之事一直在心间，姚翁那段话更是在刘启心中激起无数震荡。盘桓考量多日，他已有自己的决断，只是他还需要最后一个借口，一个能完全说服自己的借口。　　“刘宗盛主，刘宗盛主……。”口内喃喃重复着这么几个字，刘启明白，一旦下了决心，一旦选定了那个人，从此，他的任何决断都将不能不与这对母子相关。而这，也正是让他犹疑不决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当前的众姬妾中，是最合适的。可是他最可心的，未必是天所可心的，所以，正好借这次祭月大典，来帮他做这个决断，一切，就让天意来选择吧。　　　　仲秋那日，天子刘恒在提前斋戒净身后，穿上庄重的朝衣，以法驾莅临上林。　　不同于最隆重的天子大驾，法驾驾仪虽规模小的多，但也充分的体现着皇室威仪。　　隶属中尉的北军护卫们在前开道，手中紧握长长的旗杆，黑色的杆身成幢成列，如林木般齐整。旗杆上是饰有九斿或鸾鸟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三秦内史、中尉、长安令以及诸大夫驾驶着蒙着虎皮的车轩在前奉引。皇帝乘坐黄金装饰的根车，由奉车都尉驭车，缓缓行在其后。　　按照古礼，皇帝车乘选用的是六匹马，意为天子驾御天下之意。这拉载着黄金根车的六匹马高壮矫健，全身纯白，无一根杂毛，远远望去，如银龙出海，白虹过江，均为天子六厩饲养的一等骏马。　　在皇帝乘坐的御车后，还有五色安车和五色立车各一辆，两辆车分别驾四马，表示天子拥有四方之意。除此外，还有属车三十六乘紧随其后。而大小官员们的车驾更是不可计数，远远望去，车队浩浩，骑士赳赳，从未央宫内绵延而出，直往上林方向而去。　　刘启作为皇太子，早已乘坐青盖、朱班轮的安车，与帝驾先行一步了。而他的后宫美眷们，则在之后前往。如果说之前的天子仪仗展现的是君主威仪，那这些后宫的车乘展现的则是争奇斗艳。　　这次游幸上林，美人们倒都挺高兴。可同侍一个男人的不同女人见了面，这面上面下可就热闹了。各位姬妾都有自己的车乘，在出行上，虽然有序有节，但暗地里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争着早走早达。王娡身为太子侍妾之一，也在随行队伍中。她本来可以早点动身，由于不放心身怀六甲的王儿姁，于是悄悄落在了后面，与妹妹同行。　　抵达上林苑后，在供御人止宿的御宿苑安顿好，抽休整的空隙，王娡来到了儿姁的居处。虽同为皇太子姬妾，一同居住于永巷中，但平时能见面的时间少之又少。借此次游幸机会，能见见面、说说话，两姊妹甚是开心。　　“阿姊！”看见大姊到来，王儿姁有些笨重的直起身来。　　“好了好了，别起身，快躺下休息。”扶着妹妹找个舒服的姿势躺好，王娡笑意盈盈的看着她：“就快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莽撞。”语气却一点都没有责备的意思。　　低头一笑，王儿姁翘起的睫毛一扇一扇的：“阿姊，怀小孩原来这么难受！有时半夜睡的好好地，突然小家伙就在肚子里狠踢了一下，一下就把我惊醒了。才六个月，就这么大劲儿，接下来的几个月还不知道怎么个调皮呢。”　　“知道你辛苦，越到后期身体越是沉重，所以更要多休息。放心，阿姊会招呼那些令、丞，多照顾下妹子，有什么需求尽管跟身边人说。”王娡扬起手中绢扇，轻轻的为她扇风。　　王儿姁唉了一声，半是嘀咕半是抱怨：“从长安过来，一路车马颠簸，累都累死了，真不知道太子怎么想的。”　　“这些话妹子在我面前说说可以，在其他人面前可要谨慎些说。这永巷里的倾轧、女人间的争斗，有多少就是因为口舌之争而起的。妹子新承恩宠，又即将诞育皇孙，有多少眼睛暗地里看着你呢。我看殿下很重视这次祭月大典，刚才这些话要是被个什么人听到了，到殿下面前去叽歪一番，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才说一句，阿姊就说了我好几句，有那么严重吗？”王儿姁撅起嘴。　　王娡笑笑，看着她隆起的小腹：“要不是看在我亲亲侄儿的份上，非好好捶你一顿不可！”　　王儿姁笑出了声：“哎哟我的好阿姊，这是男是女要到生下来才知道，你怎么知道就是男孩？对了，听阿母说，生孩子会痛得死去活来？是不是真的？阿姊生的时候呢？我可紧张了，阿姊你一定要帮帮我！”说着王儿姁拉起了她的手，就像小时候撒娇那样。　　“我知道，儿姁肚子里的就是个小男娃子！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放心放心，阿姊一定把生产经验全无保留的告诉你。现在啊，你只需要要多多休息，听从老嬷的安排。真是，还说累呢，精神头这么好。”　　“好奇嘛，我可是第一次来上林苑，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典呢。阿姊给我说说上林苑的事情可好？”王儿姁歪着脑袋，斜斜的枕到榻上。　　王娡开始娓娓的讲述知道的上林故事，从奇花异果讲到鱼鳖鹿兽，从山谷水泉讲到离宫别苑，从平乐馆的角抵戏讲到思贤苑中的华丽屏风，讲的王儿姁终是打了几个呵欠。　　王娡心里笑着，轻轻地帮她躺好，又盖上了薄薄的织物。嘱咐宫人好好照顾妹妹，这才离开。她也累了，需要休息下。　　行走在曲折往复的游廊间，王娡的心里与这游廊里的光线一样明明暗暗。　　儿姁啊，这上林苑中的故事岂是一时半会讲得完的？还未给你讲述萧相国曾因“请置民于上林”而被高皇帝下廷尉论处之事，也未讲述当初陛下携窦后、慎夫人游幸上林时，袁盎令慎夫人与窦皇后裂席而坐，惹怒天子与夫人，而侃侃道出的“人彘”一事。后宫女人之间的争斗，有时与朝堂中男人间的争斗是一样的。阿姊没有什么野心，只希望家中安好，平安终老。　　　　注①：白露节，即二十四节气之一的“白露”。汉时习俗，八月来临后，要以蓍草占卜白露后的良日，以祭祀一年中经常祭祀的各位神祗，同时全家要整洁身心，打扫房屋，有全家行为一致的意思。汉时还没有“中秋节”这个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