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佞宠生波澜

这个仲秋,天气一反常态的燥热,骄烈的日光照在宫殿地面上,晃的人眼睛白花花的。  气咻咻冲进崇芳阁后,刘启一把将佩剑摔到了书案上。侍女奉上早已冰好的柘①浆,上面还漂浮着未化尽的冰渣,冰块是从未央宫凌室中取出来的,专为皇室夏日消暑之用。刘启劈手接过饮了一大口,这才将心中的躁怒压下去一些。冰爽的浆汁下肚,也让他那颗被怒火包围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这个佞人!”刘启恨恨自语,将琉璃盏重重掼下。  什么人让皇太子恼恨至此?事情还得从方才清凉殿说起。   今年夏初,兴许是因为天气分外炎热加之国事操劳的缘故,皇帝刘恒得了痈疽病。开始,太医们用汤药、敷膏等方法,治好了天子的这种毒症。没想到随着气温的步步高升,天子的病症也开始反复不定,到后来皮肤甚至出现红肿溃烂、流脓不止的症状,折磨的他痛苦不已。  上计将至,而天子却因痈疽疼痛卧病在床,遂授意皇太子刘启与新任丞相申屠嘉合力担下了这桩大事。虽在平日有些恣意,但在国家大事上,太子从不含糊。今晨早朝毕,在与丞相议定后,皇太子像往常一样来清凉殿探看父亲。  拜见父亲后,刘启觉得今日的阿翁似乎有些闷闷不乐,问了侍奉在侧的太医几句,正在向阿翁禀报上计之策时,趴卧在榻上的刘恒突然打断了他:“太子是真心担忧朕的身体吗?”  这话来的莫名其妙,刘启心中生疑,随即坦率答道:“阿翁安康就是天下的福祉,臣当然真心祈愿大人御体安泰!”  寻思父亲可能是苦于疼痛导致心绪不佳,做儿子的放低了姿态,婉转劝道:“这是寻常的热毒之症,阿翁只是太劳累了,切勿多想,好好休息。”  刘恒咄咄的看着他,瓮声瓮气的说:“是啊,朕也想休息,可背上毒疮疼得厉害,每日如果不把疮中的脓血吸出来,便浑身难受。太子是最关爱朕的人,过来为朕把脓血吸出来如何?”话语中透着隐隐的逼慑。  皇帝这番话让太子措手不及。  方才进殿时,他已察觉到父亲脸色阴沉。眼神往几个随身内侍身上扫了圈,几个人都垂着头不敢看他,刘启心中的疑惑更深。  父亲既然有令,刘启不敢怠慢,只好起身来到榻前。看到父亲背上溃烂流脓的皮肤,他头皮一紧。  身为当朝太子、国之副君,刘启从小锦衣玉食不说,较之其他皇子,身份更是异常尊贵,穿用仪仗皆高于其他皇子,与天子等同。别说吸脓这种龌蹉事,生平连一点脏臭都未碰过。如今要下嘴吸吮脓血,心里难免有些抵触。  中常侍黄章并几个内侍已经端来清水、银针、漱盂等物件。太医以银针淬火轻轻拨开天子溃烂的皮脂后,刘启吞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为父亲吸脓。当舌头触到那腥膻浑稠的脓块时,他差点吐出来。强压下心中的恶心,刘启小心的将吸出的脓块吐到盆盂里。期间,太子脸色十分难看,刘恒也一语不发。好不容易结束了,太医赶紧为天子疮口抹上膏药,中常侍黄章也赶忙端来清水、漱盂供太子清洁。  刘恒不再说什么,示意想休息,头转向了里面。内侍们放下纱帘,为皇帝打扇送风。  立在一旁的刘启,脸沉的能滴出水来。  黄章惴惴不安的送太子出了清凉殿。行至一侧回廊后。刘启转过身来,一双眼睛阴测测的看向他。  中常侍心里突突的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中常侍这是何意啊?”刘启的口气一派春风霁月。  黄章知道,怒而不发才是太子的脾气,这个时候绝不能轻慢:“殿下息怒!是臣等照顾陛下不周,臣等有罪!”  无声的笑了下,刘启负手,随意的看向宿卫清凉殿的卫士们。  “黄章,孤平日待你如何?”  “殿下对小臣十分体恤周全,小臣万死不能报殿下。”  刘启翻了个白眼:“不需要你死,只需要你老老实实回答几句话。”  “殿下请说,小臣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尽是些屁话!刘启心里骂着:“好,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黄章小心的说:“启奏太子,陛下近日被毒疮折磨的难受,成日里情绪都不怎么好,所以……。”  刘启哼笑了一声:“只是情绪不好?黄章,你刚才可还说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我问你,阿翁这两日见过什么人?后宫或当朝臣工可有谁来觐见?”  中常侍一脸苦相:“回殿下,陛下这两日实是没有召见过谁,后宫或大臣们也没有来觐见的,就是来,陛下现在也不想见啊,就是……就是……。”黄章支吾着。  刘启的眉毛竖了起来。  黄章豁出去似的说:“今晨,陛下像往常一样早起,起来还好好的,臣等也像往日一样各司其事,邓大夫则一直在内殿陪侍。小臣将汤药送进去的时候,听见陛下在与邓大夫说话……。”  刘启沉声道:“继续。”  “……小臣听到陛下问邓大夫‘天下间谁是最爱我的?’,邓大夫说‘恐怕没有比太子更爱陛下的了。’小臣不敢逗留,奉上汤药就退了出来,总共就听到这么两句,陛下后来跟邓大夫之间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刘启面无表情:“除了孤外,阿翁还让谁这么做过?”  黄章了悟太子是说今日吸脓一事,老实答道:“回太子,太中大夫常为陛下吸脓。”  “这段时间你可还听到邓通在阿翁跟前说过什么?”  “这……殿下,小臣等虽是内侍,可在陛下那里,那是拍马都赶不及太中大夫的!有时陛下还会让小臣几个出去,只让邓大夫在内殿服侍。臣等都不在御前,又怎么听得到说过什么呢?”  刘启点头,似是嘉许:“黄章,你做的很好。去吧,好好服侍阿翁。”  中常侍拜谢而去。一直跟在刘启身边默不作声的舍人孙元、石甲一起拥了过来。  “殿下!”石甲刚开口,刘启扬手制止了他。孙元、石甲面面相觑。  “刚才的话你们也听到了。”刘启说:“先不急,孤还要问几个人。”  在先后问询了天子身边近侍及值宿卫士们后,刘启心里更明白了几分,更是怒不可遏。  不过小小一介佞宠,真以为自己就上天了?  说起这个邓通,宫内知情的人都会意味深远的一哂。  蜀郡人邓通,因为有善于划船这个技艺,于多年前入宫做了个小郎官,被安排在未央宫西南面的沧池供役使。由于汉宫中的船夫都戴着黄色的帽子,因此被称为“黄头郎”。邓通最开始是寂寂无闻的,转折始于天子刘恒的一个梦。  一个晚上,刘恒梦见自己想登天,结果不知怎么却登不上去。正在焦急的时候,一个黄头郎来到他的身后,推着他上了天。在梦中,刘恒回头看见他腰上的衣带反扭在背后打了结。醒来后,天子对这个梦记忆深刻,对梦中推着自己上天的黄头郎念念不忘。在这种念想的驱使下,刘恒来到了沧池边,想寻觅梦里那个少年。奇妙的是,竟然真的在渐台上看到了他,连衣带在身后打结这个细节都一模一样!   天意啊!刘恒当时欣喜若狂,当即召来他询问。从此后,那个黄头郎便一步登天,他便是邓通。  其实,男风并不是汉家皇帝独有的喜好。早在秦汉之前,越人之歌、狡童之好实属平常,“龙阳”、“泣鱼”典故不乏各国诸侯封君。汉家开国后,高皇帝有爱宠籍孺,孝惠皇帝也有爱宠闳孺,他们都是与天子同卧同起的,因此到刘恒做天子时,世人并不忌讳这种男风之事。在邓通之前,天子还有北宫伯子、赵同这些男宠,再来个邓通,不过是多个佞幸罢了。最开始,身为太子的刘启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刘恒在遇见邓通时,早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加之梦里魔障般“登天而不能”的寓意,注定了他与邓通,将是一场不同于以往的相遇。  平心而论,邓通此人,身无所长,除了会划船外,几乎没有什么本事,可他性格谨慎,对天子十分尊爱。平时除了服侍刘恒外,几乎不和其余人交往。因此,虽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可皇帝反而一天更比一天喜欢他。  众所周知,刘恒是个精打细算的简朴皇帝。作为一国之君,一件衣服能穿十几年,而后宫中最招他喜爱的慎夫人,衣服也没有拖曳到地的。甚至有次,刘恒想建造一个露台,召来工匠计算后,发现要花费一百金,当时就说:“一个露台就要花一百金!一百金当得上十户中等家庭的全部家产了,我继承了汉家历代先皇的宫室,还常常唯恐自己所作所为会令先祖蒙羞,还花费这么多钱造露台干什么呢。”于是露台终究没有修建。可这个对自己简朴、对后宫美人简朴的刘恒,唯有对邓通,却是一反常态的阔绰!  光是天子对他的封赏,便有上亿钱之多。若论个人本事,邓通不像刘恒其他的男宠北宫伯子和赵同那样,要么是受人尊敬的宽厚长者,要么有善于观星望气的技能,但凭刘恒的偏爱,也做到了太中大夫。  “太中大夫”这个衔儿,虽然比不上三公九卿这些显臣地位,但怎么说也是个秩比千石的官位,何况这个官位还是天子亲允,又时常陪伴皇帝左右,那就不一样了。不过,皇帝喜欢谁,那是皇帝的事,只要不影响朝政大局,公卿朝臣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问题就在于,刘恒千不该万不该,就是让身无所长的邓通,有了铸钱的权力!  在父亲宠幸邓通之初,刘启并无非议。不过是一个新佞幸,老实说,他并未放在心上。阿翁不管是赏赐金钱也好,赏赐官职也罢,亦或常到邓通家宴饮住宿,都是些不痛不痒的事。可几年前,因为相师一句“邓通当贫饿而死”的预言,天子竟然将蜀郡的铜山赏赐给了他,赋予他自己铸钱的特权——这,才是让刘启不满的真正原因!  “邓通其人无才无德,既没有谋断大事的才干,也没有推荐贤者的能力,陛下仅凭个人好恶便赋予他铸钱的特权,这不是朝廷之福啊!”  “我汉家立朝之初,事务繁剧,财政匮乏,高皇帝的一辆车辇,连找四匹同样颜色的马来拉都找不全,将军、丞相们还只能乘坐牛车,更别说百姓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了!如今日子虽好了一点,可不管是开漕运、运粮米,还是养军士、蓄马匹,就是这大大小小一众官员一年的俸禄,哪里不说钱?哪里不花钱?可钱从哪儿来?如今私铸之风盛烈,国家府库到哪里收钱?”  “钱、粮均为天下大事!我朝建国初,由于秦钱太重不便流通,高皇帝才命老百姓另铸荚钱。到今上即位,荚钱多且轻,又另铸了‘半两’钱。如今新钱流通才多久,就被民间私钱、诸侯铸钱挤兑成什么样子?邓通不过一介千石官,却坐拥蜀地铜山,其富超越诸侯王们;刘濞不过乃吴国之主,可凭依吴地多铜山的便利,大量冶铸铜钱,其富甚至超过天子。如今吴国钱、邓氏钱遍布天下,私铸之风甚嚣尘上,这对社稷百害无一利啊!”  这些话并非出自一人之口,现丞相申屠嘉、陇西都尉袁盎、家令晁错以及诸博士都有过类似议论,连一向忠厚的太子太傅石奋也曾叹息过那么几句。刘启嘴上没有附和,可他比他们任何人都清楚。如今外有戎狄之患,内有侯王之忧,哪一桩都不容怠慢。  不说外事,单论内政。  刘濞那个老匹夫,自恃有豫章的铜山、临淮的盐场,招募一些亡命之徒私铸铜钱、煮制海盐,还在封国内免征赋税、收买民心、广蓄甲兵,想干什么?坐拥三郡五十三城却不满足,真以为朝廷不知道他的不臣之心?什么由于杀子之仇心有不满,若刘贤在,这两父子只会沆瀣一气、变本加厉,迟早是祸患!  至于邓通,是另一种可气。当初,汉朝建国时接管了前朝疆域,直接将秦时的蜀郡边界做了关塞。由于位处王朝西南边境,因此,巴地和蜀地一些胆子大的百姓,偷偷私自出塞与异邦作生意。他们用巴、蜀富庶的粮米、荼、盐跟筰国换马,跟僰国换僮仆与牦牛。由于贸易往来兴旺,因此巴、蜀两郡也特别富有。  “东有齐鲁,南有巴蜀。”这是全天下都知道的歌谣,阿翁怎么可能不清楚?可他却因相士之言,将天下富庶之地的铜山赏赐给了一个没有什么才干的弄臣。难道为他一人的饥寒,就可以罔顾国家天下的饥寒?  “阿翁,真的是糊涂了。”崇芳阁内,刘启对着空气,幽幽的吐出了这么几个字。    注①:柘,即甘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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