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刘启这几日心情极好,好到哪怕在禁中路遇太中大夫邓通,竟也能和颜悦色。这一切自然没能逃过太子家令、舍人晁错的眼睛。在盘问了小舍人孙元、得知太子府内最近新纳了一位美人后,晁错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被素有“智囊”之称的晁家令这么一番盘问,孙元早出了一身冷汗。直到晁错走出门,他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鬓边的细汗。 这个刻削刚厉的家伙,自以为有太子赏识,眼睛长在头顶上,难怪那么不讨人喜欢!然而他也只敢嘀咕嘀咕,皇太子刘启对晁错的信任和倚重,远非他们这些舍人可以比拟。如今,孙元也只能祈求晁错不要哪根筋不对,跑到太子面前又去胡说什么。 不过,孙元却错了! 晁错不会无聊到连太子最近有没新内宠、宠爱的是什么人、赏赐了什么都去说教。堂堂一国储君,有新欢旧爱再平常不过,他关心的是七日前向当今天子献上的《募民实塞疏》是否得到了赞同与采纳,同时希望太子不要只是沉溺于温柔乡,而是能在陛下面前施以利于策论施行的影响而已。 而跟晁错这样满脑子国家大事的男人思维不同,在永巷后宫晏昵殿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一个身着卷枝花草纹绕襟深衣的美妇人柳眉倒竖,凝神听着下首侍者的回话。 “又是刘嫖献的?”美妇人突然打断了侍者,声音由于愤怒显得尖刻无比,犹如锋利的匕尖刮过青铜簠面。 “孺人息怒。奴婢仔细打听过了,这次不是馆陶公主所为,是长陵田氏走了一些门路,亲自送到太子宫中的!”跪在下首的侍儿慌忙回答。 不是刘嫖?妇人稍微缓和了颜色,手中早已停止晃动的绢扇重新扇了两扇,随即又怒上心头。 “长陵田氏?是什么人家?这么有本事,竟然能将人直接送进太子宫!” “这……奴婢不知。” “没用的狗东西!让你去打听就只打听到这些?饭吃到哪儿去了?”美妇人疾言厉色,说话十分尖刻。 侍者不敢回嘴,只能伏下身诺诺不已。 这个咄咄逼人的美妇人姓栗名纾,是皇太子刘启的姬妾之一。前些日子,听说太子又宠幸了一位刚入府的新人,本来嘛,不是什么多不得了的事。刘启贵为国之副君,后宫自然佳丽成群。每次都去计较,早被气死了!但这次,栗纾之所以这么上心,自有她的一番道理。 以往太子宠幸个把女人,或是在永巷之中看上或是被刘嫖那个多事精引荐,这些女人大多过一阵子就没有了下文。这么些年,能长久留在太子身边的,除了不得宠的太子妃,也就那么两三个而已。 说起太子妃薄氏,栗纾才不放在心上。 当初太子初立,当今圣上顺从母亲薄太后的意思,选取了母家薄氏与太子年龄相近的女子为妃。薄氏女由于太后缘故成为了刘启的正室,却不得宠爱。一个偶然的机会,以良家子身份入宫的栗纾由于容貌出众得到了刘启的垂青,并在几年时间内,一连为他诞下了刘荣、刘德、刘阏于三个小子。但刘启这样的男人,就像蜜蜂一样,不可能只停留在一朵鲜花上。后来,他的目光又转移到了程瑶、贾秀仙等其他女人身上。就连在诞育子嗣方面,她们也像在跟她较劲似的——程姬为太子孕育了刘馀、刘非、刘端三个儿子,贾姬也已经生下了刘彭祖、刘胜两个小子!还不提唐姬那些虽无甚宠幸却仍然为太子诞育了子女的末等家人子。 在男女之事上,皇太子刘启就像一匹野马,追逐求欢永不知疲倦。想独占太子的宠爱,那是不可能也不现实的。虽然太子对程瑶、贾秀仙等女人的宠幸一度超过了她,但是作为陪伴太子时间最长的一个女人,栗纾知道,她有众人无可比拟的一个优势——就是儿子刘荣!只要太子妃能继续无宠无子,只要将来太子顺利继承大位,只要汉家依旧秉承立嫡或立长的继承制……当然,这些小心思断然不能说出来,否则就是大逆不道。 尽管十分明白这些道理,可栗纾的怨愤仍然难平。如今,程、贾二人已经为太子诞育了子嗣,地位稳固,可她们一样有着新人换旧人的忧心。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王娡,怎么看都与太子宠幸其他女人不同。 哪有送入宫中不是进入永巷登籍造册等待召幸,而是当晚便入侍太子的?除非……是刘启早就相中了人家,授意直接将人送进来!太子的一众姬妾,除了当初的太子妃,还没有谁是这种待遇。难道这个王娡,还真偷走了太子的心不成?栗纾越想心越沉。 这时,一阵嘻嘻哈哈的声音伴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从殿外传了进来。 “给我!给我!”一个小男娃追着另一个男娃跑进了晏昵殿,后面还跟着一个更小些的男娃子。三个乳母与一众宫人在后面跟的满头大汗。不住的叫着“皇长孙小心!”“小皇孙慢点慢点!” 最大的那个男娃手中高举着一只精巧的竹笼,另一个正在与他争抢,最小的那个留着鼻涕跟着老二起哄,三个孩子瞬间让寂静的殿宇响成了一片。一个乳母追上最小的那个,掏出丝帕给他擦干净流出的鼻涕。 这三个男孩正是栗纾所生的三个儿子——九岁的刘荣、八岁的刘德、三岁的刘阏于。 “嚷什么嚷!”栗姬的声音冷不丁的响起:“脑仁都被你们吵疼了!” “阿母!” “阿母,阿兄欺负我!” “阿母抱!” 几个不同的声音混杂成一块嚷个不停。 栗纾心情本就不好,被这么一闹更不好,厉声斥责了几个孩子一通,转而又骂上了乳母和众侍女。小孩们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惹母亲不高兴了,噘着嘴不说话,尾(*和谐*)行的宫人们唯唯诺诺低头聆听,没有谁敢开口。等栗姬发了一通脾气,这才遣散众人,让乳母将刘荣几个带到远些地方玩,然后转身步入了内殿。 几个小孩子恋恋不舍的看着母亲的背影,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声。乳母们拉着他们悄声向殿外走去,走了几步,刘荣转头看向母亲进去的方向。只看见珠帘不断摇摆的虚影,哪里还有母亲的影子? 永巷中那些被宠幸过和还未得到宠幸的女子,对天子或者太子又宠幸了谁谁这种消息极为敏感,处在深宫之中的她们,不像底层的百姓子女一样,需要日日为衣食劳作,遇上年生不好的时候,一年下来也许还要为家里的口粮发愁。在衣食不缺又有闲暇的条件下,这些宫内的女子,也就只剩吃饱了撑着的争宠心思了。此时,月影台中的程瑶、临池观中的贾秀仙,与栗纾一样不可免俗。实际上,现在的栗纾不必太过忧心。刘启的确是个好内的人,却不是有了新人便忘却旧人的主儿。而且,正如栗纾所想,刘荣既是太子长子,也是皇长孙。她又是太子早年最为喜爱的女人,且在太子身边最久,地位自然与她姬不同。只不过又宠幸一位新人而已,哪里就会翻天呢? 短短一个月时间,王娡的名字已经被永巷中的女人们熟知。有人羡慕不已,有人恶毒讥讽,有人酸言酸语。而王娡本人,牢记着进宫前母亲的叮嘱,并不去刻意争辩或证明什么,而是逢人笑迎,进退谦和。现在的她还很稚嫩,对当前或将来仍旧怀揣着不知所措与惴惴不安,但是凭借惊人的察言观色和见风使舵的本领,她的一颦一笑,很快便在太子心里扎了根。或者,也许,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扎下了! 太子宫的内殿寝阁中,一名年轻女子正用手轻触几案上的织品,神色间很有些爱不释手。 太子妃薄氏不是个会讨男人喜欢的女人,与她沉闷乖巧的性格有关,但也因为这沉闷乖巧的个性,使她不是个会刻意刁难的人。王娡作为太子新晋的侍妾,当然要拜见身为正妻的她。只不过在拜见的时候,顺便送上了几匹漂亮的织物。 皇家所穿所用之物全是上品,薄妃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一般的东西入不了眼。王娡为此也是费了点心思,最后选定的见面礼乃冰纨绮绣。 冰纨绮绣,是独独只在齐鲁临淄县出产的绝品,其质奢靡纯丽,号为冠带衣履天下之物。身为女人,有几个是不喜欢漂亮礼物的?所以,王娡在见面伊始便博得了太子妃的好感。 而薄妃本人,不管心里是否情愿,可面对一个太子喜爱又表现知趣的人,与其让太子不高兴,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有了刘启的宠幸以及太子妃的默许,数月后,王娡顺利入驻了兰林殿,成为了永巷簿籍上太子名正言顺的侍妾。 成为侍妾并不能证明什么,永巷中佳人无数,能博得名号的却少之又少。进宫一段日子来,王娡也在暗暗打听这未央后宫中的深深浅浅。她深知自己是个曾有婚配且诞育过孩子的人,想要瞒过阅女无数的太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瞒不住那便不要瞒,免得弄巧成拙。于是一次,在与太子酒后欢言时,趁刘启高兴,王娡半是娇怯半是认真的探询过他的意思。 刘启听毕将食指抵在了她的唇上,一脸神秘的“嘘”了一声。王娡诧异的看着他的眼睛,模样十二分的单纯俏丽。 刘启坏笑着说:“当今太后在服侍高皇帝前,曾是魏王豹之妻,美人难道想说孤的大母……嗯?”说罢朝她扬了扬眉。王娡何等聪慧,哎呀一声赶忙伏身谢罪,太子哈哈笑着一把搂住她,顺势滚倒在了榻上。 皇太子刘启,就是这么个城府深沉又张扬不羁的人! 既然刘启不以为然,王娡的心略微放回了肚子里,更是想着法儿的讨太子欢心。频频召幸的结果就是,在入宫半岁后,王娡有了身孕。 在太医确诊侍妾王氏已有两月妊娠后,最高兴的不是太子,也不是王娡本人,而是身在长陵的臧儿。得知女儿有了皇室骨肉,她几乎欣喜若狂了!当初将娡儿从金家强行夺走,她不是没有犹豫和顾虑,然而对权势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使她不惜铤而走险——哪怕赌上的将是女儿一辈子的幸福! 得知自己怀上太子骨肉后,王娡在欣喜之余,更多的却是惆怅,她想起了和前夫的女儿。 俗儿如今该牙牙学语了吧,她离开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中。一个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婴孩,没有了母亲的怀抱,听不到母亲的呢喃,得不到母亲的关爱……她会不会冻着饿着?会不会受欺负?她的父亲会待她好吗?想起俗儿,王娡的心就会隐隐作痛。不管当初母家手段是否光彩,结果她与金家都已再无瓜葛,可母性的本能使她从未忘记自己的骨肉。 从平民之妻到太子侍妾,这中间埋藏了太多不易。 被强行夺回母家及顺利入宫的那段日子,王娡惊讶地发现自己仍然低估了母亲与继父的本领。在逐利方面,这对夫妻的确是最好的搭档,他们凭借她与太子的那次一面之缘大做文章,几乎用尽一切手段。 如今看来,似乎无法苛责母亲与继父的趋炎附势,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没有太子的念念不忘,如果自己最终没有首肯,恐怕也不会有这个机缘巧合的机会。一切的一切,也许只能说是天意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