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被推搡的竹枝正发出沙沙声。那之下,是咯吱咯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搅动着空气里凝滞的血腥气。 叶上秋摩挲着一颗狼牙——那是坠在父亲匕首上的,身体因为兴奋而有一些发抖。原以为自己会很害怕,但是没想到,怂恿她的心脏往嘴巴里跳的不只是害怕,还有迫不及待——她想亲手了结它! “游疯子安顿在夏家医馆了?” 夏家医馆?叶上秋脑袋一震:夏衍收留了黑狼的人! “是,老大。我就搞不懂这老东西哪那么大面子!就这破玩意儿,兄弟们多少挖不来,还劳您亲自出山!这风口上!” “‘这老东西’是老宝贝,你们可别得罪他。” “他还老宝贝?”手下那人嗤之以鼻,他说话有点大舌头,表现嗤之以鼻的时候尤其明显。“他自己一副乞丐样,还敢嫌咱们那里臭,说医馆里有药有针有病人,最合他心意。我呸!我看是夏家那丫头合他心意吧。” 黑狼用一声“啧”制止了那人的抱怨,随后问道:“你们送他过去的?碰上下面的人没有?” “让瘸子送过去的,下面没人认识他。不过,老大……”他稍顿了下,“姓叶的那个药材商回来了,要不要兄弟带几个人,做干净一点……” 叶上秋心里咯噔一下,什么叫“做干净一点”?是不是只要黑狼点头,她爹,她全家就…… 层竹之外,只听黑狼道:“独眼该回来了吧?” 叶上秋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黑狼这个时候问独眼干什么?难道他信不过眼前这个人,非要等独眼回来对她们家下手?想到这里,握匕首的手不觉又加了几分力道。 她着急听黑狼后半句话,偏对面再无一点说话声传来。停顿之后,反而是一群脚步声窸窣离去,似乎是忽然有了什么急事一般。 叶上秋心里着急,不觉抬脚跟了上去,全然忘了她自己移动之时,也会发出窸窣的声音。果然,她还没走出两步,胳膊便被人钳住了。 黑狼的脸就摊在面前,背着稀薄的日光,比记忆力的还要阴森。他琥珀色的瞳仁闪了两下,忽然笑了:“我当是竹林里进了小毛贼,原来是小仙女啊!跟哥哥说,你是哪家的女孩儿,一个人往这荒山野岭跑什么?” “老大,是叶家那个女儿。”钳住她胳膊的人低声开口,正是刚才提议要把她们“做干净一点”的那个大舌头。叶上秋觉得恶心,徒劳地挣了两下胳膊,却被他钳得更紧了。 “叶小姐?”黑狼眼睛一亮,伸手过来捉她的腕子,黏糊糊道:“那是老相好了!” 叶上秋无处可逃,眼见他抓着自己手往鼻子底下凑,喉咙一松,吐了出来。黑狼立刻退了两步,钳她胳膊的人也嫌弃地甩甩手,顺势将她整个人甩了出去。腐土和枯叶在脚底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风吹动竹枝,头顶一片沙沙声。 爹说,这把匕首对付过很多坏人,是他最好的伙伴。如果她一定要把匕首的话,就把他这把拿去。因为这把匕首只会刺向坏人,从来没有伤害过自己。 她明白爹的意思,但是不明白黑狼为什么会抓着匕首尖不放。她在他胳膊上划过去那一下流的血,可远没有此刻他手里流出来的多。 “丫头,”黑狼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像要把她看穿一样,“这匕首是谁的?” 大舌头看傻了,眼睛轮番在自家老大和她的脸上扫过。但是黑狼不为所动,也全然不顾滴滴答答流出来的血,继续问她:“是……你爹的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发抖,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叶上秋不理他,狠心去抽匕首。她以为黑狼不会放,使了好大的力气。没成想对方会突然松手,她被晃了好大一个趔趄。踉跄中,竟然看到黑狼对她伸了伸手。那只被血染得一塌糊涂的掌心在她眼前只一闪便收了回去。她顾不上疑惑,抱着匕首又扑了过去。匕首尖还未碰到敌人,脖子却被大舌头掐住了,匕首也被轻而易举夺去了。 她抓掐敌人的力气越大,脖子上那只手掐她脖子的力度也越大,她只能踮着脚尖,更加吃力地去掰对方的手指头,头极不舒适地后仰着,眼睛死盯着黑狼。 黑狼正低头研究她的匕首,包括那颗狼牙。一时之间,周围什么声音都没有,像是一场暴风骤雨的前夕。 “你回去吧。” 黑狼的声音很轻,让人怀疑他的动机。但他却掉转匕首,将把手递给她。然后挥手让大舌头放了她。 大舌头一脸错愕,但在黑狼的逼视下,还是乖乖松了手,与黑狼一前一后,往竹林深处走去了。 竹林里重又传来交错的沙沙声和咯吱咯吱声。 叶上秋握着失而复得的匕首——沾满了黑狼血的匕首,满心疑惑。她向着与黑狼相反的方向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这把匕首——那颗狼牙也被黑狼的血覆盖了,血气森然——究竟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黑狼放过她?还是说,爹与黑狼……是故交旧识? 她不敢再往下想,双脚腾换得迅速,像竹林里藏着恶兽,正嘶吼着捕猎她。 ——迎面撞上张道年,头发湿漉漉的,浑身湿漉漉的,看见她,先出声喊道:“你走得太远了,我叫你你也没听到。” 小跑到跟前,忽然急道:“这血是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吗?” 叶上秋低头,看到自己衣袖、前襟上都是血。太阳底下,浅青色的料子竟被染成了红黑色。 张道年追着她,不放心道:“叶姑娘,你不要只管走,到底怎么了?这血是怎么回事?” “不是我的血。” 她脑袋很乱,不知道该怎么跟张道年解释刚刚发生的事情,胡乱答道:“我要找我爹。” 张道年张了张嘴,却也没再烦她。 二人步履匆匆,径往山下走去,再没有早些时候上山的心情了。太阳也甚解人心,慢慢隐在乌云之后。 行至山下岔路口时,天空中已结了厚厚一层乌云,风中也有了些潮潮的味道。叶上秋却在岔路口停住了。 她要回去跟父亲说什么?请他解释跟黑狼的关系,说明匕首的来历?还是质问他,为什么黑狼见了他的匕首就肯放她一马? 她叹口气,抬手指指右边那条岔路:“捕爷,你跟我去夏家医馆吧。” 听她说要去医馆,张道年反倒松了口气,边应声边迈步越过她,在前领路。 城中街道比山路好走,何况还有鲜血替她开道,没多长时间,二人便来到了夏家医馆。 医馆门脸不大,只有一间屋子,问诊开药全在里面,灰头土脸的。虽然新津不乏门庭广阔、挂镶金字牌匾的大医馆、大药房,但是夏家父女名声在外,来求医的人素来络绎不绝。 夏老爹医术高超,更难得的是并不恪守什么家学不外传的歪理,只要愿意学医的,他都不拒绝。哪怕有些人呆不长久,转而去做别的事情了,他也并不责怪,只说好歹学了点东西,帮不到别人,能帮到自己也行。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军医出身,没有什么家学不家学的。 话虽如此,在他众多的徒弟里,学得最好、最得他真传的,还是他自己的女儿夏衍。夏衍天赋高不说,又是坐得住的性子,自小耳濡目染,自然非旁人可比。她老爹在时,夏衍已经可以独自出诊坐堂。夏老爹一走,她更是夏家医馆当之无愧的镇店之宝。 往常夏家医馆人也多,但像今天这样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的,还是少见。 “听说是黑狼的党羽现身了!” “什么‘黑狼的党羽’,一个疯老头子罢了!” “疯老头子?你看见啦?” “怎么没看见?中午那老头在翠华楼吃饭,一个人点了一大桌子菜,还非要顶好的石冻春。人伙计看他穿得烂,才犹豫了一下,结果他一个大耳刮子就呼上去了,还说什么‘爷爷是来救你们命的,你们倒好,连壶好酒都舍不得!奶奶的,得罪了爷爷,回头让你们都死翘翘’!” “这么狂!” “狂什么呀!翠华楼那几个人柱子往那一站,老头还不是乖乖掏钱,白花花好大一锭元宝,看得人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那老头还装不在乎,咣当一下丢桌子上。啧啧!不知道磕掉多少银末子!” “老二哥,你都在翠华楼喝酒吃饭了,怎么还羡慕什么银元宝啊?” 突然被人调了这么一侃,一直眉飞色舞的“老二哥”顿时羞赧起来,摆手扭捏道:“那不一样。那不一样。” 像是为了解“老二哥”的围,人群里突然响起:“哎哎!疯子出来了!” 众人于是都往夏家医馆门口挤,叶上秋也跟着挪了两步,立刻被旁边的大妈嫌弃道:“挤什么呀?赶着投胎啊!”对方眼睛才扫上她的脸,面色立时沉下来,往右手边更挤的人群挤去。 此时,夏家医馆并不宽敞的门脸里,挤出一个鹤发银须的老头来,脸上脏兮兮,身上乱糟糟,虽然被一左一右两名捕快推搡着,却并不老实,手脚摆动的幅度很大,像是被十三四岁的少年附了身。 而在这三人之后,却是冷面高挑的医女夏衍。她旁边跟着一名矮胖的捕快,左手提刀,右手谨慎托着一锭银光闪闪的元宝。 看到那元宝,叶上秋忍不住叫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