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嫁!” 这声音,连带这份倔强,都很熟悉。但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或者,自己是谁,身在哪里。 “你不嫁他你在人屋里一守一整宿!”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中气十足,怒气也十足。“ 你名声不要啦!” 一对父女。他暗下结论。让他做出这种判断的不光是他们谈话的内容,还有两人一脉相承的强硬语气。他想起他自己父亲来。那老头,从来不肯对他说一句软话,要不然…… “我有什么名声!我一个进出过土匪窝的——” “啪!” 他只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舌尖甜腥腥的,好似当年挨爹那一巴掌。爹是带兵打仗的,手掌又大又厚,常年滚烫。他最怕爹用手摸他的头,总担心自己头发会在老爹手心里着起来。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哎——”那姑娘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倒是舒服了,一睡个把月,还说要帮我抓黑狼呢。” 她的声音离他好近,是在说他吗? “你说你药也泡了,血也喝了,怎么就是不肯醒呢?你自己不担心,爹娘也不挂念吗?捕爷你听到了吧,我爹已经从北方回来了。他说那里战事缓和,很多士兵都换防回京了。说不定,你爹爹也回家了呢。你就不想回去看看?” 她好像说得累了,静下来。没等他想明白她的话,耳边忽又传来哭声:“我爹从来没有打过我。” “对不起,叶姑娘。”他本能地道歉,然后又想:叶姑娘是谁? “我不要你道歉,真觉得对不起我就赶快醒过来。捕爷你也算是有心了,发癔症还不忘惦记着我,我心里很高兴啊,可是——啊——” 视野当中的圆桌上摆着油灯、大小碗盘。桌边立着少女,一脸惊慌。她右手握着刀子,刀刃上沾着猩红,正往把手处流,滚过蜷着的手指,滴到桌子上。 ——这就是他脱口喊出的叶姑娘了。 “你……”他伸手指着她,“你干什么?” “我……”少女顺着他手指低头,才想起来似的,丢下手里的刀。左手握拳,右手抓住左臂悬在碗上。小股的血从她左腕上流下来,落在碗里,滴滴答答,溅得老高,宛若散落的红珊瑚串子。 他皱眉:“叶姑娘,你……” 少女微微摇头,示意他收声。然后抓起刀子旁的布条在左腕上胡乱缠了几圈,端起盛着她血的碗走过来,手一推,向倚在床头的他吩咐道:“快喝。”见他犹豫,摇一摇左腕,笑道:“不要让我的血白流啊,疼得要死你知道吧。” 他眉头几乎拧到一块,歪着脑袋往后躲。“我怎么能喝你的血?” “不是血啊,是药。”少女推着药碗往他面前送,“不信你看。” 他斜着眼睛往碗里看一眼,白瓷碗里晃着棕黑色的液体,冒着苦气,但是人血的腥味直往鼻子里钻。想不到叶姑娘还有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他算是开了眼。 “不喝。”他看着她左边脸颊上的手掌印,想起来刚才恍惚间听到的对话,脱口道:“你要嫁谁?” 不想他一句话勾得她眼泪簌簌往下掉。豆大的泪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滚,砸在她左腕布条上,将渗出的血晕成粉红色。 “你别哭。”他慌抬手替她擦泪,指背抹过她眼尾的皮肤,滑滑的。“我娶你。” 可她哭得更凶了,端起药碗往嘴边送,赌气道:“你不喝,你不喝我喝!我自己的血我自己喝!要死要活都不关你们的事!” 他一把抢过药碗,仰头干了那晚血药,心情复杂地说:“我没料到你闹起来也这么不讲理。” 少女不说话,抢了空碗往外走。走到门口处才停下,倚门回首道:“谁要娶谁这种话你可千万不要再说了,尤其是不要对我爹说。记住了?” 她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珠儿给浸得漆黑漆黑的,令他嘴唇抖了好几下,也没忍违逆她。 “我想娶她。” 他话一出,叶母手里的茶碗跌出,仓啷一阵脆响。叶姑娘的眉头蹙起,眼里有被背叛的怒意。叶家小弟和珍珍面面相觑。 这些,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所以此刻眼睛一径只盯着叶父。 他以为叶厚朴——叶姑娘的父亲,江东有名的药材商人——面相会更狡黠市侩一些,但是眼前的男人却颇显敦厚。他个头不高,方中带圆的脸型,因为常年在北方战场上穿梭而变得黝黑糙砺。这样的人,只怕发起火来更可怕。他做好了迎接疾风骤雨的准备。 却听叶老爷说:“少侠你三番四次救护小女,更险些为此丢了性命。要不是夏大夫妙手回春,救了你性命,叶家老小哪还有安生日子可过?这份恩情,叶某人感激不尽,叶某全家都感激不尽。往后少侠在江东的一应吃食住行,只管算在我叶某人头上。” 他含笑指指叶夫人:“早两日夫人还跟我提过,说要认少侠做个干儿子,以后就在新津县置办上屋子,娶个漂亮媳妇。我说少侠是北方人,父母都在北方,怎么会在江东落地安家?夫人还跟我急,非要我赌咒发誓,说不管将来你是要在江东升官发财,还是回乡娶妻,但凡我叶家有人在,就一定要鼎力相助,绝不含糊。” “多谢叶夫人厚爱,我……” “少侠不必多虑。你昏迷了这么久,身体损耗严重,只管好好修养调理。黑狼的事情,我已经托了朋友去查。” 这话说得顶着捕快身份的他耳朵发热。 “我这个女儿啊,虽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我这个当爹的,从来也没舍得让她受半分委屈。”叶父扫了一眼叶姑娘,很快转向叶母。 “当年她母亲没有奶水,家里请了两个奶妈喂她,偏她嘴刁,不肯吃,饿得吱哇乱叫、哭得抓心挠肝。我听不了她哭,连夜把新津能找到的奶妈都请来了。本以为三两天就好了,哪知道整整小半年,没一个奶妈待超过半个月的。就这样,我这个女儿,愣是比身边同龄的孩子都要高。你说我跟她妈费了多大的心!” “你又来了,一说到孩子的事情就絮絮叨叨。”叶母不耐烦地咳了两声,“谁家养孩子不费心,没见哪个像你这么唠叨!” “得得得,我不说了!” 叶老爷咧嘴冲夫人一乐,颇有几分少年郎的调皮味道,引得他也忍不住想笑,却见叶老爷突然黑了脸,狠色道:“黑狼的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至于我女儿的婚事,她父母尚在,就不劳少侠费心了!” 月亮升起来,从开着的门扇里照出一方银色来。屋里点了蜡烛,灯芯烧得焦了,升起一股黑烟。一把剪子张着腿儿伸过来。咔嚓!火焰头短了一截,再跳起来时,屋里便明亮了许多。 “苦不苦?” 他把空碗推开一些,对托腮坐在对面的叶姑娘笑一笑。叶姑娘也对他笑,指间捏着什么东西送了过来。他来不及反应,唇齿便被凉而滑腻的东西撬开了。 ——是甜的。 “之前你昏着时,每回喂了药,脸都皱成一团,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我跟珍珍说你怕苦,珍珍便做了这些蜜饯。怎么样,味道不比外面买的差吧?” 他嚼着口里蜜饯,想这味道确实熟悉,大概真是他昏睡时吃多了便记住了吧。 “我以为你会生气。” 他还是有点不安,怕她心里窝着火。与其猜她什么时候发火,索性自己点一点。 叶姑娘正玩她手上的纱布头,听了他的话,抬一抬上眼皮,黑眼珠儿盯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但她又笑了:“早说了叫你不要提,你偏不听。我爹爹是那么好糊弄的吗?你说你一睡个把月,发……” “我没糊弄他。” 叶姑娘停下来,一双眼睛定定看着他,脸上什么情绪也看不出。但他脸上热烘烘的,并不敢一直回盯着她的眼睛。才刚一低头,就听她问他:“你真想娶我啊?” 他怕对方怀疑他的真心,忙又把头抬起来,看着她眼睛道:“想。” 小黄狗旁若无人地晃进来。它吃得越发胖了,肉嘟嘟的身子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绕过自家小姐,一径走到他脚旁,小鼻头拱一拱,拱得他脚上温温的,不觉伏低了身子。它用带点琥珀色的圆眼睛看他,直到他摊开掌心,方伸出舌头舔起来,像认出了老朋友,恨不得把整颗脑袋放进他手里。 珍珍倚在门板上笑:“小黄来看它的救命恩人了!” 他把小黄狗抱起放到腿上,小黄冲他嗷呜嗷呜叫了两声,又往他怀里钻。他伸手揉它的下巴脖子,对珍珍道:“谢谢你的蜜饯,救了我的命。” 珍珍咧嘴一乐:“是小姐照顾你的啊,她不放心我,药都是她关起门来亲手喂的啊。” 叶姑娘睨了她一眼,珍珍捂了捂嘴巴,却止不住笑,边抬脚边道:“天晚了,我要去给小少爷洗脚了。” “珍珍还是一样。”他揉着小黄狗的前脚掌,小黄窝在他怀里睡着了。“不然我老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叶姑娘正收拾空药碗,不解道:“为什么?” 他皱皱眉,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今天想了一天,还是没想起来。” “什么?” “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