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年落水的瞬间,姚三娘也不见了影。片刻之后,她拖着张道年从小船另一侧钻出水面,招呼船上姑娘把张道年抬进船舱,然后自己水淋淋坐在船头冲叶上秋笑。 叶上秋忙问:“他怎么样了?” 姚三娘双手高抬,挤头发上的水,被水湿透的衣服包裹在身上,显出玲珑丰满的曲线来,惹得船夫眼睛发直。 她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是看到了吗?” “你……”叶上秋压下火气,又问了一遍:“他到底怎么样了?” “担心啊?”姚三娘起身,脚下湿漉漉一片,“真担心就自己过来看。”说着,提起裙子钻进船舱去了。 叶上秋于是吩咐船夫靠过去。船夫恍恍惚惚,才回过神来,摆手道:“小姐你是正经人家姑娘,千万别糊涂,那是什么船,让人知道了,可还得了?”见叶上秋坚持,方嘟嘟囔囔地起橹。 跳上姚家小船之后,叶上秋站在舱外喊:“我进去了。”里面没人应声,她咬咬牙,低头掀帘子进舱。 舱里很暗,脂粉味呛进鼻腔,让人喘不上气来。定了定,方看清中间是条通道,尽头黑乎乎看不清楚,而通道左右各有两个小隔间,推拉门。她在右手边第一间门上敲了敲,没有动静,推开门,是个厨间,锅碗瓢勺俱齐,烟火气浓重。关上门,又去开左手的,入眼是净桶和木盆,忙掩鼻关门。 “捕爷——” 她喊了一声,没听到回音,又去开左手边第二道门。姚三娘正在换衣服,刚穿上贴身小衣,见叶上秋开门,并不遮挡,坦荡笑道:“小姐真上来了呀!” 叶上秋觉得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有些刺眼,遂别过头去,眼睛扫到对方右脚,发现少了根小脚趾,顿住。 姚三娘赤脚过来,走过的地方一排湿脚印,走近了,伸出手指勾叶上秋的衣带,调笑道:“想看就大大方方看,扭捏什么?” 叶上秋肩膀不舒服地耸起,皱眉问道:“你把他藏哪了?” 本以为又要被为难,不想姚三娘勾她衣带的手换成掌,推着她左腰道:“快去看看我把你小情郎怎么了!” 叶上秋被她推出小间,沿着通道向前走。通道尽头是个厅,地上铺席,席上有矮桌、竹榻,只是窗帘被拉得死死的,所以才黑乎乎看不真切。 她上前拉窗帘,听姚三娘在身后喊:“拉开可要做生意的,小姐想好了?”遂缩回手,回身时踩到一只手,听见张道年哼了一声,忙蹲下来推他:“捕爷你还好吗?” 张道年只是哼哼,不说话。 姚三娘站在通道上系衣服带子,说:“死不了。” “你……他刚落了水,你把他丢在这黑咕隆咚又不透风的地方,憋死了怎么办?” “不是说了死不了吗?” 姚三娘进到厅里来,在黑暗里熟络地走到厅侧,打开百叶窗,那百叶窗是横向的,对开,位置很低,再上面方是遮挡大窗户的黑帘。百叶窗一开,屋里透了光,也有风吹进来。 “他发烧了吧?额头烫得很!”姚三娘一边擦头发,一边说。 “嗯,昨天追黑狼时受了伤,又在水里泡了很久,刚才还被你那么气。” 姚三娘嚷道:“哎呦呦,你倒还怨上我了,不是你们多管闲事,我骂得着你们吗?” “我不跟你说这些。”叶上秋拉着张道年的胳膊,“快过来帮忙抬!” 姚三娘嘟囔:“你这大小姐还挺会使唤人!”说完也不理叶上秋,向船头走去,步态婀娜,脚底生莲。 叶上秋又去拉张道年,无奈拉不动,索性跪在地上喊他:“捕爷,你醒醒!” 忽听船头响起姚三娘的声音:“船夫大哥,你的船轻,麻烦先行一步,到了新津直接去夏家医馆请大夫,我们稍后就到,就在码头等着,辛苦您了!”随着她婉转声音落地,铜钱叮叮脆响声也一并传了过来。 叶上秋从舱里出来,正看见船夫乐呵呵地摇橹离去,忙问:“你要送我们去新津?” “送你们?”姚三娘笑道,“不是说了我要去看病吗?怎么,夏家医馆被你大小姐包了,旁人请不得?” 叶上秋心头火起,指着船舱道:“你把他拖后面去干吗?放这甲板上又方便通风,又方便下船,非折腾到那小黑屋里,连个灯也不舍得点!” “点灯干吗?点了灯要做生意的!” “你……” “我怎样?”姚三娘咄咄逼人,“我看你小相好挺招人疼,好心帮你一把,非得弄得人尽皆知,指着你鼻子骂才好啊?” “谁小相好!你……你不要胡说八道!”叶上秋快急哭了。 “啧啧啧,还不让说!”姚三娘凑近,声音软一些,“你到底是哪家的小姐,告诉我,我帮你们撮合。” 叶上秋恼道:“不用你管!”转身进了船舱。 渡口聚了很多人,摇着蒲扇看热闹。原来李秀才要在渡口给他女儿立烈女碑,船工们不肯,说李秀清是被土匪逼死的,怨气重,不吉利。姚三娘的船到渡口时,双方吵得正凶,李府的人抱着铁锹,船工举着船桨,各不相让。 而李秀才就站在碑旁冷眼旁观,局外人一般。 他年纪已经不小,不仅头发花白,山羊胡也开始掺上花色。李秀清是他独女,悉心教导十几年,一腔心血都倾注在那女孩儿身上,怎知一夕惊/变!夫人已哭死过去好几回,他不甘心,搬出秀才身份,不仅要立烈女碑,还要修烈女祠,纵使船工抱怨,一步也不肯让。 姚三娘望着李秀才,笑道:“我说他家抢着投胎,原来真是要投胎!” 其时夏家医馆的女大夫夏绯正背着药箱登船,模样清冷,不往争吵处多看一眼,也不跟叶上秋和姚三娘寒暄,径直钻进船舱。 她进了厅间也不说话,直接把窗帘拉开,窗户推开到最大,船上顿时明亮起来,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很喧闹。 叶上秋转头去看姚三娘,没听后者再提什么做生意的话,畅快之余,又记她一笔。回头见夏绯一边替张道年诊脉,一边看向自己,便主动道:“他背上有伤,是黑狼匕首划的,又在湖里泡了很久,上午便有些发烧,刚才突然栽进湖里。” 夏绯点头,示意叶上秋帮她将张道年翻过来,查看他背上的伤口。 张道年的行李都在新津县衙,衣服还是昨晚被划破的那一身,从破处扒开,便露出包扎用的白布。揭开来看,已经被水湿透,晕开的血痕也只有指宽,并不严重,但是血痕之上有黄色脓液,伤口红肿发亮,也有溢脓之象,是很明显的外伤感染。 此外,刀口旁长了几粒红色粟米状硬结。叶上秋问道:“这是什么?” 夏绯摁了摁,说:“疔疮。” 之后仍让张道年仰躺着,分别在人中、两侧虎口各施了一针。 片刻之后,张道年睁开眼睛,并不对眼前的情形意外,动了动嘴,道:“夏大夫,我刚才全身发麻,不能动,不能说话,但是并没有昏过去。”他舌头仍有些凝滞,话说得并不十分清楚。 夏绯皱眉,扭头去看姚三娘,后者连连摆手,嚷道:“他不是在我船上栽倒的,跟我没关系!再说了,他是捕快,我惹他干嘛?” 叶上秋忙问:“怎么回事?” 夏绯回头看她,欲言又止。姚三娘乐道:“看不出捕爷还有这癖好,可惜了人家小姑娘,刚才急得什么似的!” 张道年皱眉:“我什么癖好?” 姚三娘只顾乐,不答他的话。夏绯道:“你这两日在哪里闻到过兰花香吗?” “兰花香?” 张道年凝眉沉思,叶上秋转过头去看他。 “哦,想起来了!”张道年眉飞色舞,“昨天在船上,那书生一开口,空气里就有兰花香,但他穿得很体面,我没多想,怎么了?” 夏绯解释道:“有种东西叫香兰片,含在舌下,说话时便能吐气如兰,你们听过吧?” 叶上秋点头,张道年摇头。 夏绯看姚三娘一眼,继续道:“娼门里依此配出一种叫幽兰香的东西,也能吐气如兰,只是闻到这种味道的人会全身麻痹,眼不能视,口不能言,从而任人宰割。不过,幽兰香并不致命,就算不施针,半日之后也就恢复了。” 姚三娘笑道:“没想到捕爷也中了招,还是个书生!” 张道年脸上挂不住,急着解释:“那是黑狼的船,我们在抓他!” “抓到了?” “没……没有。” 叶上秋插嘴道:“头天晚上下毒,第二天下午才把人放倒,这个幽兰香起效这么慢吗?” 姚三娘白眼一翻:“那还宰谁去!” 夏绯道:“捕爷中的,应该是被改制过的幽兰香。”稍一停顿,转向张道年吩咐:“你转过去,再让我看一下伤口。” 张道年依言转身,夏绯又检查一遍,点着那几粒疔疮,凝眉道:“怕是这幽兰香里还加了别的东西。” 张道年问:“什么东西?” 夏绯摇头:“一时还看不出来,这样,你一会去医馆,容我再细细查一遍。”她转向叶上秋:“叶小姐,不如你先带他过去,我……” “叶小姐?”姚三娘脸色大变,“新津药材商叶厚朴家的叶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