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甲板上的那个人正是黑狼身边的独眼,此时他正往湖里撒尿,眼睛却一一扫过旁边的几尾小舟,非常机警。 “黑狼一定在船上!” 张道年起身盯紧独眼,叶上秋跟着他起身,眼睛却看向湖边无知无忧的游人。 “我得去衙门叫人!” 张道年提刀跑出两步,忽然折回来,拉着叶上秋胳膊道:“你别一个人待着。”话音刚落,伸手拦住一个少年的去路:“小兄弟,麻烦你去衙门里叫人,就说黑狼在这,让他们马上过来!” 少年一脸懵懂,可看张道年一身捕快打扮,又不敢拒绝,被张道年喝道:“快去!别耽搁!”遂一溜烟跑了。 独眼撒完尿,俯身冲小舟上的人说了句什么,转身回船舱。 “城里贴满了通缉令,黑狼竟然敢这么大摇大摆地游湖!”张道年眉头紧皱,警惕地看着岸上的人,“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混进他们的人,叶姑娘,你可别乱跑。” 叶上秋胳膊还被他抓着,但他自己浑然不觉。 “不能这么干等着,他们随时会走!”张道年打量着湖面的各色船只,“得想办法去船上看看情况,好跟兄弟们里应外合,一举把他们拿下。” 叶上秋阻道:“他们来了多少人我们都不知道,贸然过去太危险了!” “没事,我游过去,有水灯掩护,他们应该发现不了。”说话间,张道年已将佩刀解下,递到叶上秋怀里:“这东西带着不方便,你先帮我拿一会。” “那你怎么办?”叶上秋站着不动。 “待会夺个武器吧。” 叶上秋眉头一紧,从袖子里摸出匕首来塞到他手里:“你拿着这个。” 张道年看着手上的匕首,皱眉道:“你……随身带着这东西?” 叶上秋正伸手准备接他的佩刀,想起黑狼的刀刃,犹豫道:“要不你别去吧,太危险了!” 张道年手一推,把佩刀送到叶上秋手上,伸手将匕首别在后腰鞶革中,然后捞起长衫下襟,塞在腰间,趟水下湖,没走几步,水便没到了胸口。 他停下来,回头冲叶上秋笑:“没事,死不了。” 话音未落,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面上便只剩一圈圈涟漪,往外推送着水灯,一晃一晃的,火光也跟着摇曳。 叶上秋喉咙一紧,抱紧了佩刀。 张道年水性一般,但好在大船停得不远,他很快便游到了船头,看着大船停泊的方向,脑内灵光一闪,沿船身向船尾游去,一直游到舵叶处,自后腰抽出匕首塞进安装孔,确认卡牢,这才浮出水面,由船尾登船。 船上的人比他想得要少很多,但这不利于他潜行,尤其是一身湿漉漉的捕快红衣。他打晕了船上的一个人,换上对方的干衣服,提上对方的刀,一路向船头方向走去。 “我为家国,你报私仇,各取所需,何乐而不为?” 行至大船中段时,船舱里传来一个慷慨激昂的声音。张道年循着声音摸索过去,发现门口守着个大汉,双手抱刀,满脸戾气。他没敢再往前走,躲在窗户旁边,偷听起来。 正对着窗户的是个白面书生,皮相不差。张道年暗想:若是他去岸上逛一圈,收到的点心盒怕是要拿不动。 “你们骗我来,就是要写我这狗屁证词?” 说话的是背向他的一个黑衣汉子,即便只是坐着,也能看出身躯高大,但是声音并不粗犷,倒有几分阴鸷,应该就是黑狼。他手指点着桌上一页白纸黑字,张道年只认出为首两个字是“朔州”,其他便看不清楚了。 “是不是狗屁,阁下刚才也听了,难道有半句不实吗?北方战事绵延十数年,百姓生灵涂炭,阁下不也是深有感触吗?” 黑狼拿酒杯的手停在半路,独眼抽刀指向书生脖颈,舱中顿时一片寂静,连窗外的张道年也有意压低呼吸,握紧刀把,隐约觉得鼻腔里萦着一股兰花香。 那书生面不改色,虽然面不改色,但是额头渗出细汗来。 黑狼抬手饮酒,放酒杯的时候“啧”了一声,不知是啧酒,还是啧人,但他接下来说:“在我见过的读书人里,你算是胆子最大的。” 书生冷笑:“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黑狼摇头:“听不懂。”声音里竟带笑意,说完自去倒酒。 “小可虽只是一介文弱书生,但文弱书生也自有文弱书生的胆气和志向,今日既然来,就已经做好了以卵击石的准备,就算再多两把刀架在脖子上,小可也不会动一下。” “有志气!”黑狼赞道,“比我上个月抢的那个秀才抢多了,老东西,我还没怎么样呢,就尿了一裤子!”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竟极爽朗,丝毫不合他土匪头子的身份。 张道年只觉精神一松,随即又听黑狼道:“但是杀人用不了那么多刀。”一时又紧张起来。一张一弛,情绪竟然任黑狼拿捏。想到此,顿觉毛发森然。 下一句,黑狼又如话家常般问道:“你几岁了?” “十七。” “十七?”黑狼抬头看他一眼,“十七岁好,十七岁好啊!”挥手让独眼收了刀,将手里的酒递给书生,“要是个姑娘就更好了!” 书生怒起:“阁下若无意合作,我自去回话也就是了,何须出言侮辱?” 独眼又要上前,被黑狼拦住,亲自起身安抚:“年纪不大,脾气不小!其实哪用你回话,”他左手去拉书生右臂,右手挡在身前,往前送,“你回不去,他们也就收到信了。” 张道年暗叫一声不好,破窗而入,挥刀向黑狼背后砍去!独眼蓦地冲出,横刀护住黑狼后心,两刀相接,仓啷一声,闪过一片火星! 门外大汉闻声闯入,与独眼一起缠斗张道年。 张道年见黑狼退走,书生倒地,着急上前,奈何对方功夫都不差,与他缠斗数个回合,将进路封得水泄不通。无奈之下,抬脚向大汉面上踢了个凳子,趁他抽刀格挡的空,劈刀向独眼面上虚砍一刀,半路抽身,背起书生,向对面的窗户跃出。凌空时,背心一疼,身体急向下坠。 扑通一声,张道年背着书生破水下沉,夜里湖水极凉,侵入骨头。 岸上,叶上秋急向捕快招手:“黑狼在大船上!”刚从衙门赶来的几个捕快应声下水,奋力向大船游去。 游人立刻着慌,纷纷奔逃。 叶上秋见张道年落水后半天没有浮出水面,心中挂念,不往后退,反向湖边走去。 张道年此时正在奋力蹬水,但是书生心口被插了一刀,伤及心肺,身体如石块般沉重。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二人拖出水面,一遇新鲜空气,即大口吸入。 书生奄奄一息,嘴巴一张一合似在说着什么。 张道年凑上去,只听他念道:“胸中有誓深于海,肯使神州竟陆沉?”当下急问:“你是谁?黑狼为什么要杀你?” 但书生只是反复吟诵那两句,念到第三遍时,眼睛一闭,死了。张道年怒拍湖面,手掌震得生疼。 与此同时,大船已有左/倾之势,船上众人疾走奔号:“船要翻了!”纷纷跃入水中,向小船游去。 原来张道年背着书生跃出之后,黑狼即命调转船头,奈何船尾舵叶被匕首卡住,舵手贸然转舵,致使船身侧倾,眼下不光逃不掉,还随时有翻船的危险,所以众人才纷纷弃船跳水。黑狼和独眼也在其中。 张道年指着二人高喊:“截住小船,别让他们跑了!” 说话间放开书生,顾不上气短,奋力向黑狼游去,眼看黑狼上船,心里愈发着急,更是急扑向前,丝毫没注意到身后一柄船桨正兜头打下,眼前一黑,又向下沉去。 经此一战,虽然杀了黑狼几个喽啰,也抓到几个活口,但最后还是让黑狼和独眼跑了。衙门这边折损也颇严重,虽然没有死人,但是受伤的挺多,像张道年这样背上被刺了一下、头上挨了一浆的反而只算是轻伤。 所以才会第二天就又跑来段记布庄找叶上秋。 洛洛看张道年的眼神满是崇拜和爱慕,毫不掩饰,她的直白和正大光明竟让叶上秋隐隐有些羡慕。但是段夫人的眼神就复杂多了,被她盯上时,叶上秋觉得浑身不自在,特别想回家。 “衙门里要找她指认土匪,完事之后我送她回来。” 张道年后脑鼓了个包,一低头,那包就显出来,还挺大的。 段老板客客气气送他们出了布庄,但是一到街尾,张道年却拐进右手边的巷子,那不是去衙门的路,叶上秋疑道:“不是去衙门吗?” “不是,”张道年笑着揉后脑的包,“我有点怕你那个段伯母,所以把你叫出来说话。” “哦。” 叶上秋一时也不知该说点什么,沉默了一会,见张道年还不说话,一径揉脑后的包,忍不住道:“你别老揉它,会加重伤势的。” “哦。”张道年把手收回来,又冲她一笑,“你懂得还挺多。” “我爹是贩药材的,所以多少知道一点。” “嗯嗯,没错。”张道年点头如捣蒜。 叶上秋觉得他的样子好笑,见他又忍不住抬手揉后脑的包,无奈道:“你叫我出来,到底要说什么?” “哦,我是想跟你说你那个匕首,我后来没找着……” “你又下水了?”叶上秋打断他,“一把匕首有什么要紧,你背上不是还有伤吗?” 张道年不在意地说:“一点小伤,划得很浅,不碍事。阿嚏——” 叶上秋皱眉:“你有伤口还下水,怕是会感染,发烧没?”说着就要伸手探他额头,手指背已经贴了上去,忽然脸一红,又收了回来。 张道年自己摸摸额头,说:“是有一点,我回去喝副药也就好了。”往下压了压自动勾起的唇角,“还有件事,上午得到消息,通缉令已经贴到了新津,那边也没人再去你家胡说八道了。好像你那个表弟还挺厉害,年纪小小的,舌战群雄!” 叶上秋低眉笑:“他自小那样,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别人可不敢惹他。” “嗯,”张道年点头,“待会我就跟段老板说送你回去,吃完中午饭走,下午你就能见到你娘和弟弟了。” “真的?”叶上秋眼睛亮起来,见张道年点头,笑道:“太好了!” 张道年心头一动,喉咙里又拱出一个喷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