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上秋跟着往窗外看,果见范家众仆正簇着顶小轿落地,丫鬟掀起轿帘,包金裹银的范夫人抬脚出来,丫鬟扶她站定,高声喊道:“我们夫人来看望叶夫人和公子来了!” 李媒婆笑道:“派头挺足,一张嘴就漏了怯。”话罢,跟着叶上秋一起迎出来见礼。 叶上秋躬身行礼:“姨母好。” 范夫人伸手搭上叶上秋的,问她:“好孩子,你娘和弟弟呢?” 李媒婆回身一指,替她答道:“屋里躺着呢,可怜见的,母子两个都起不来床。”范夫人点点头,拉着叶上秋的手往屋里走,李媒婆跟上来。 叶母正替儿子拢衣服,看见一行人进来,提气道:“我身子骨不济,没能出门迎你,还请范夫人体谅。” 范夫人快走两步,上前拖住叶母的手,道:“我原定前几日来看你的,怕你多心,你自己要想开些,孩子能活着回来,已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已嘱咐了小四,让他下午过来。旁的都不重要,你母子安心把身子养好要紧。另外,我今天带来几个做事的,待会让阿秋挑顺眼的留下两个,至于其他打坏的东西,慢慢添置不迟。” “劳烦你想的周到。”相较于范夫人的体贴,叶母态度有些冷,一句也不肯多讲,直接转向叶上秋吩咐:“把聘礼清单呈给你姨母。” 那清单还在李媒婆手里,闻声,她先叶上秋一步过去,展开清单给范夫人看,口里道:“范夫人您瞧瞧,这一样样,又是折金又是折银的,我这老婆子眼都看花了。” 但是范夫人连单子也没看一眼,仍拉着叶母的手道:“你家里刚遭了劫,银子就算了,我只把庚帖和这礼单拿回去,就算是两清了。”话毕,示意丫鬟去接李媒婆手里的清单。 叶母拦道:“我家虽比不上你家财大气粗,但这事关我女儿婚姻将来,含糊不得,银子一定要点算清楚!” 范夫人见她说的严重,只好点头。 叶母又道:“还有一样,那对银元宝被抢,退聘中用了一对金元宝作赔,你家若有异议,最好现在就提出来,省得以后牵扯不清。” 范夫人摇头:“既是土匪来过,我们原也没指望能保住那东西。你既然坚持,这清单就交给下人去点算吧。”她伸手招呼丫鬟,又听叶母道:“你先过个目吧,要是对阿秋折的数目不满意,也提出来,省得你们吃亏。” 范夫人看着叶母,见后者一脸冷漠,当下也没再说什么,伸手接过清单,手指一列列点着,看到最后,眉头一挑,奇道:“只拿了那对元宝,这龙凤手镯、金镶玉的梳子都没动?” “嗯,”叶上秋点头,手指搓着衣角,“虽说都收在一个箱笼里,但那对元宝在最上层。” 李媒婆大嗓门嚷道:“天底下还有只认银子不认金玉的土匪?” 范夫人看了叶上秋一眼,叶上秋低头不说话。 叶起阳突然插嘴:“这话该去问土匪,关我姐姐什么事?” 叶母凶了儿子一句,后者也不恼,偷偷向叶上秋使眼色。范夫人见了,也没说什么,只吩咐让人去核对东西。叶上秋自忖家里无人,只能由自己出面,便也起身,出门前,不忘回头冲弟弟笑笑。 范家仆人在叶上秋指点下,将西厢房里的箱笼搬出来,当院清点,因东西大半折了银子,不到一炷香/功夫,范家管事就合上单子,与李媒婆一道进屋去回话。 叶上秋不想进屋,站在院里看窗内人影,听到后面丫鬟交耳:“咱们家送来的是清清白白的雪花银,怎么回去就变了色?”心里一阵厌恶,怨恨起自己比常人灵敏的耳朵。 管事从屋里出来,径直走到叶上秋身边,停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递过来,低声道:“我家大少爷给小姐的。” “大少爷?”叶上秋疑道,“他在家?” “昨天中午到家的。” 叶上秋没说话,接过信,信封上倒是干净,一个字也没有。她跟这位前未婚夫范伯青不熟,不知对方什么意思,正犹豫要不要拆信时,听到李媒婆伴着范夫人出来,只好先收起信,转身去送客。 范夫人伸手指了两个丫鬟,要她们留下帮忙,那两人一开口,叶上秋就听出其中一位是刚才说什么“清清白白的雪花银”的,于是执意不肯接受。范夫人无奈,说了她几句性子倔,像她娘之类的话之后便率众离开了。 等众人一走,叶上秋陪母亲说了会话,伺候她躺下小憩,便将餐具收拾了,端到厨房清洗。水缸短水,叶上秋只能自己去井台打水。若说做饭洗衣这种事情她还能勉强应付,打水就实在太为难她了,就算是半桶、半桶的往厨房运,也才只搬了两趟,就汗透衣背、鬓发散乱了。 她鞋子被水湿透,身上又实在乏力,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只好停下来,坐在井台边歇息,正好想起范伯青的信来,便拿了出来。 不看还好,只展开扫了一眼,就觉得血气往上翻,身子立时晃得厉害。她旁边就是井台,手却打死也不去抓支撑物,眼看着要往井口栽下去,胳膊忽然被拽了一把,眼前一片大红。 “姑娘也要做傻事吗?” “别喊!” 叶上秋急去阻止对方,手一伸,身子支撑不住,又往下坠。太阳当头照下来,视线里,金光和血色掺杂在一起,斑斑驳驳。 可是坠到一半,后背却被人托住,额头覆上一只大手,掌心热得烫人。 “姑娘,别怪在下鲁莽,你头上磕破了,正在流血。” 叶上秋迷迷糊糊,倒也不觉得太疼,就着对方的手坐下来,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血,这才看清,帮她的是上午见过的那个红衣捕快,张道年。 “多谢。” 叶上秋看他四下张望,便道:“我家里人少,娘和弟弟身体都不好,刚睡下。” “我听说了。” 张道年抓着叶上秋的手摁在她额头上,起身走到晾衣绳边,挑了件轻软的,折回来,道:“姑娘血流得厉害,还是包一下比较好。” 叶上秋拿开手,看着张道年把衣服折了两道,伸手过来,浅青色的绸布一挨上额头,猝然一股凉意传来,她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其时正是六月天,张道年当然猜不到她是怕凉,只道自己出手太重,弄疼了人家姑娘,稍一顿,力道便减了五分。 叶上秋看不见张道年表情,只觉他力道轻柔,但见过了好久对方的胳膊还架在她面前,忍不住出声询问:“包好了吗?” 张道年一恍,急忙抽手:“包好了。” “多谢大人!”叶上秋伸手摸摸额头的绸布,身子自然地撤开一些,“大人今天来,是要问土匪黑狼吗?” 张道年起身抱拳,正色道:“黑狼逃出法网,在下奉命来查问。刚刚从赵家出来,正巧撞上小姐要做傻事,一时心急,破门而入。得罪之处,还请包涵!” 叶上秋往他身后看去,确实门户大开,黑门板上挂着劈开的木楔子,露出里面黄棕色的芯。 “我没想死,”叶上秋苦笑一下,“是别人盼我死。” 张道年见她说的苦涩,不知如何接话,张了张嘴,没出声。 叶上秋摇摇头,看向张道年道:“你刚从赵家过来,想必是见过红玉嫂嫂了?” 张道年不摇头,也不点头,看着叶上秋眼睛答:“她投井了。” 叶上秋惊起:“红玉……投井?” 张道年点头:“我去时只见到她尸首。” “既然已经从土匪山上逃出来了,怎么还会投井呢?她明明跟我说她儿子还小,她不能死的。” 叶上秋踱来踱去,湿掉的绣鞋滚了黄土,越包越厚,渐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似乎忘了还有外人在,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我还问她为什么投井,难道我不知道吗?范伯青不是要我‘舍一己性命,全两家之名节’吗?我还明知故问什么?” 张道年已看到地上沾了水、又被她踩得四分五裂的信纸,此时听她说话,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当下出声劝道:“此事错在土匪,错在那些乱嚼舌头的人身上,姑娘万不可因为旁人一句话,就轻言去死。” “那可不是旁人,”叶上秋停在张道年对面,“那是我未婚夫!他母亲都来退亲了,他还特地送信叫我去死,说我这个‘失节妇女’,活着只会辱没新津民风。捕爷你说,我还要活下去吗?” “要活!”张道年突然发急,“这种人的话,理他干嘛?你是我们拼命救回来的,凭什么听他们口舌一碰就要去死?既然这样,由着土匪把你们都杀了不好吗?我还和兄弟们搏什么命,还追什么黑狼白狼?” “大人……” “我不是什么大人!叶姑娘,若你还感激我的救命之恩,请你帮个忙,好好活着。” 张道年虽还穿着捕快的红衣,但这番话一出口,分明就是个耿介少年,哪还有一点公门捕快的沉稳老练? 叶上秋一恍,眼前开始叠上黑狼山上破门而入的那个红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