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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局下

要回头再看一眼吗。    就只要一小会,只要一小会就好。    一直以来的你,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时间,我所不知也与我无关。    不会说寂寞,更不会说想要见面之类的话。    那个时候,如果老师可以多说一些温柔的话,或许。    “请……”     “请?”     在明知二海堂是想说“请再待久一点”这句话的前提下,佐佐木却故意歪着脑袋装作不知道。聪明的少爷光凭这一点就察觉到,就算再怎么挽留也是没用的。     “祭典的时候,小姐姐还会回到三日月堂帮忙,对吧。”     “这个嘛……等到大雨下完、太阳露出脸来的时候,我一定会过来帮川本爷爷摆好团子,帮明理酱还有小雏她们扎好腰带。”     “那么,我会做许多许多晴天娃娃挂在东京~”    “讲解棋匠赛可是很辛苦的,晴天娃娃我自己会做的,不用担心。”    累积起来的文稿全都一口气地交了出去,独立的一个人也终于找到了可以继续谋生的工作,差不多该干干净净地退场了。    一定不会忘记的,三日月町。前前后后遇到了许多温柔的人,记下了许多人情故事。    佐佐木把来时就不多的行李重新收拾进包袱,另外从钱夹里取出两张电影票递给二海堂。    “一会请帮忙转交给明理酱和小雏吧,就说是少爷送的好吗。”    债务的余额还很多,没有办法再匀出留在三日月堂的礼金,至少电影票方面帮她们减轻一点烦恼吧。    和三日月堂的小姑娘们愉快地吃完最后的晚饭,再送明理酱和小雏到车站,收拾厨房,陪伴小桃进入梦乡,佐佐木也可以放心地重新回到独立生活的状态。道别的话,都放在mail里说好了。如果当面道别,总感觉哪一方会先流下泪水。即使在这种事上,佐佐木也不愿意再给三个小姑娘添麻烦。    “桐山晚上也会过来吃饭,要提前道别吗?”    “嗯,我想一想该祝那孩子什么好。”    如果祝他棋局连胜对少爷就太不公平,祝学校出勤日数圆满达成又显得多管闲事,说常来三日月堂吃饭吧,佐佐木已经没有了相关的立场,而且和小雏的关系……    “少爷!一定要记得在零君不在的时候,把票直接给明理,真诚地劝说她去看电影才行!”    虽然完全搞不懂佐佐木的想法,二海堂还是毅然地点点头。    “放心吧,小姐姐,绝对不会让桐山抢走电影票!”    額,其实并不是那方面的问题。佐佐木仅是担心明理又会不自觉地牺牲放松的时间,去银座帮忙。如果明理不能出门,只能拜托零陪小雏去看电影了。从举办棋匠战的地点赶回三日月町,第二天一早再赶早班电车回到会馆,那孩子一定会吃不消吧。    佐佐木很笃定地相信,就算棋匠战在冲绳举行,为了陪可爱的小雏看电影,零君当晚都会从极南之国飞奔回来。毕竟,恋心就是有这样强大驱动力的怪物。    “本篇的最后一局也交出去了,以后研讨会应该不会再来打扰,钱的方面,拿了工资也能一点点补上。棋匠战之后请这样转告岛田先生。”    别的,更温柔一点的话,佐佐木一句也说不出来。能做的最温柔的事就是在干扰那个人的世界之前,安安份份地退场。    “原来小姐姐一直都欠着师兄钱么!欠了多少?”    “那之前,请先让我清点一下最终的稿酬吧…”    就算尽可能多争取到一些稿酬,离债务还清还有相当远的距离。但岛田已经完全不记得被狸猫会长扣留了几百万一事。就算负债累累的佐佐木再次不告而别,过上一段时间岛田便会把她忘掉,说不定。    “如果怎么样都弥补不上,就跟我说说吧。身为亲友,一定能做些什么派上用场!”    “少爷已经帮上许多地方了,一直都这样。”    三十岁的成年女性像对亲生的幼弟一样抱住了十九岁少年的脖子。    少爷,一直一直都是非常温柔的孩子啊。    给藏身病院的自己送来彩色的歌牌,不能多吃甜食但还热心肠地介绍自己去点心铺子帮忙。碰到与将棋相关的疑惑,少爷都附上声情并茂的讲解。甚至在棋局监修署名的问题上,也一级帅气地说道:“比起让大家喜欢上我,只要有更多人喜欢上将棋就好。等我成为厉害的高段棋士,大家都不会忘记我的名字!”    “小姐姐,哭了吗?”    “没这种事。最近写作用眼过多,有时会流眼水而已。”    佐佐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和,但清凉的水珠仍滴落在二海堂的身上。    “挨得太近,眼疾会传染的。”    “美咲小姐。”    佐佐木用袖子遮住了已然发红的眼角,低头向在银座世界不懈打拼,建立自己城堡的川本美咲行礼。    “重回职场前,总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才不会被人轻看。”    美咲向展示战利品一样从门后摸出好几个包装高级的纸盒。也只有混迹银座世界多年的女性才会有这么多周到的考量。    “晴信君先回避一下吧,眼下可是成年女性的化妆时间。”    完全像拎兔耳朵一样,美咲干脆利落地把少年二海堂请出了房门。佐佐木向美咲投来了“多谢解围”的感激眼神,美咲却相当冷静地指了指其中一个纸盒说:“试试看吧。”    “不是送给明理酱的吗?”    “以明理的身材和姿色穿和服简直暴殄天物!一定要配上我精心挑选的礼服裙,媚丽与清纯并重,才能钓到那些年轻帅气又温柔的金龟婿!”    结果,见过明理穿露肩低胸长裙的身姿,无可救药变成痴汉的主要还是五十岁以上事业小成的中年阔佬,年轻人么,好像都是些六段以下的棋士,普遍都是好人没错,不过论及财力和对妻子的关心……绝对一个也无法通过银座妈妈桑美咲法眼的考核。    幸田棋士,好像就是在六段时期迎娶了相伴终生的夫人。从六段升到八段,财力不断增强,但棋士的夫人多大程度上能分享丈夫升级的喜悦,佐佐木从心底感到不安。    心怀不安地打开精美的包装,一条宝蓝色的宽腰带出现在眼前。    美咲为了不亏欠佐佐木寄出的桐华腰带的人情,给她在相同的老铺里买了朴素得多(相比刺绣腰带也便宜得多)但颇符合夏日风情的绸腰带。    “要买到一条好腰带可是看缘分的,总用美香遗留下来的东西,太将就了。”    而且离开了三日月堂也不可能把美香的遗物穿走。即使知道一定是明理自作主张把美香的一些衣物借给佐佐木,美咲依然颇为不悦。    因为,美香就是美香!绝不可能在任何人身上看到美丽温柔又一级单纯的美香的影子!    “抱歉。”    “哼。”    美咲下意识地认为佐佐木在为眼下正系着美香的腰带而道歉。    “请问有带缔吗?”    “……”    没有编绳就感觉腰带扎得不安心,还真是矜持的贵族大小姐。    原本想不负责任地说:“你就像扎浴衣腰带一样穿上不就好了”,考虑了片刻,美咲还是决定表现得更温柔些。    “第一次,我帮你系吧。这个系法你要认真记住,系得好看了才显得摩登年轻……不要低头,双臂再张开一些。”    佐佐木的身材,跟传承了千年的京人偶一样,笔直,纤细,又很优雅。到了三十岁的年纪,还保持着十六岁美少女的身段,佐佐木一定在修身方面刻意下了很多功夫。    就连身高,佐佐木似乎也保持在十六岁女学生的阶段。不高不矮,合乎其分,天生为和服准备的骨架子。    “你腰太细了,系腰带得多花好多功夫。”    弯腰帮跟妹妹身材相近的佐佐木系腰带的美咲勉强抱怨了一句。佐佐木的腰肢和肩膀纤细到了五十岁以后的美咲难以企及的程度。而且腰肩宽度协调,无论选取怎样的单衣和腰带搭配都会很漂亮。    (美香她以前一一)    “美咲小姐,很漂亮呐。无论在银座,还是在家里。”    美咲猛然勒紧了腰带的第二层。    “这种恭维,我以前可听得多了。”    没错,年轻的时候,美咲的姿色虽然稍逊于单纯的美香和后来从美香腹中脱胎的明理,但也在银座世界拥有众多追求者。各种追求者围绕在美咲身边说恭维的话,爱慕的话,也有那么几个讨美咲喜欢的家伙,一旦查出对方有所变心,美咲都毫不犹豫地与之分手。美香以前在这方面从来没像美咲一样果敢。    “现在也很漂亮呢。堂堂正正地在银座打拼,各方面都很照顾三日月堂的姑娘们,也给身为外人的我送来这么美丽的腰带。对我来说有点像姐姐,不过年龄上还是更像母亲吧。如果她能一直生活到现在。”    人在分离时刻,往往会说最多的真心话。在医院和母亲和妹妹的遗体做最后告别的时候,美咲给出的真心是:绝对守护在川本家的小姑娘们身边,教给她们女性应有的各种知识,不会让她们变成美香那样被负心汉花言巧语蒙骗而遗恨一生的单纯姑娘。    “在银座,买了桐华腰带送你的人大概很喜欢你吧,花言巧语估计也没少说,不过千万别像一条贵重的腰带,轻易地被男人买下来。”    美咲端端正正地把腰带内衬结成花形,站起来后退几步端详起由自己结好的腰带。宝蓝色的腰带形成河流,分隔开了衣袖和下摆处略有差异的月见草花样。    美香生前十分喜欢具有和风之心的月见草,紫阳花也是。    佐佐木把披在一边结成一束的垂发完全解了开来。墨一样的发丝贴在耳边,脸庞看起来比更早以前一丝不苟盘发的样子柔和了许多。    “这样,看起来,会不会更温柔一点呢。在最后的时候,还是想多留一些好的印象。”    因为屋里没有安穿衣镜,美咲取出怀里的手镜递给了佐佐木。    手镜的背面,也是不断等待着的月见草。无望地等待不回头的负心汉,独守空房的女人最终和月见草一样无声凋零。这种遗物,美咲既不舍得丢掉,也不愿留给三姐妹中的任何一人。    “你是不太可能变成月见草那样的。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是为了自己努力工作,就没什么好羞愧。不用等待任何人,一定有让自己变幸福的办法!”    对面的佐佐木闻言似乎露出了有些哀婉的笑容,随即以一种大小姐般的古雅姿态向美咲鞠躬道别。    鳴る神の少し響みてさし曇り雨も降らぬか君を留めむ    雷神小动,刺云雨零耶,君将留?    千年后的季候与人心再次重叠。    “我出门了~”“一路小心。”    温柔笑着将去看电影的明理和小雏送出门,又读着故事哄小桃睡着,佐佐木最终沉静地提起行李跨出了窄门。    “您不多留一晚吗,天气预报说会下雷雨,向北的路况不太好走。”    “已经和川本家的长辈打过招呼说今晚走了,再留就不好意思了。”    坐在后座的佐佐木向即将开车驶离三日月町的花冈管家微笑了一下。即使是不经意间眼角的一眨,不知为何一行清淡的泪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    “又给花冈先生添麻烦了。”    “没关系,毕竟是少爷的朋友。”    提着行李的女人不知从何处而来,现在重新提起行李又要到另一处去。从医院把底细不明的成年女性送到三日月町时,女人其实在车上露出过相当苦恼的神色。    (这半年来已经习惯点心铺子里的生活了吧。)    在变绿的交通灯前,花冈管家把车停下。短暂的等待期间,佐佐木取出了纸笔写了几段话。    “故事的最后一章到底是什么呢,会写到神木棋士和冈本棋士的正面碰撞吗,老年人的好奇心实在是按捺不住了。”    趁着交通灯还未变红,花冈管家在驾驶座转过头来询问了一句。    “是少爷拿给花冈先生读的吗?”    其实并不好说是由谁拿给花冈读的,一直负责照料二海堂的花冈管家只是偶然在二海堂的床头发现了一本文学杂志,随手翻了几页连载的大正故事,便发觉故事的主角之一正是自己侍奉多年的少年。    “所以我就私下订阅了这份杂志,成为佐佐木老师粉丝中的一员。”    至少在大正故事里,少爷二海堂没有受过疾病的苦楚,和普通的少年人一样偷吃美味但不太健康的点心,棋室之外在学校里也交到了朋友,精精神神地出门远足,甚至还有倾心的可爱女孩子,一有空就跑来给对手兼挚友的神木宣扬如何变幸福的人生经验。    即使是小说,花冈也十分感谢佐佐木让那孩子度过了更加幸福的青春岁月。    “要感谢的人是我才对。如果没有少爷,从来没有想过更投入地去观察另一边的世界,只是想快点出成果,让杂志社的同僚对我刮目相看……”    最初,选择既有竞争关系又会彼此信任理解的岛田研究会为撰写对象,多少为了安放佐佐木私心中隐藏着的对杂志社职场氛围的怨恨。    对社会人而言,再没有比人事倾轧更难忍受的东西。    从后视镜看去,握笔的指尖连同手臂到肩膀都在止不住颤抖。    佐佐木笔下的女性,除了天真无邪的茶屋三姐妹,所有人都没有得到完整的幸福。到了这个年龄,再去寻找让自己变幸福一点的方式,实在过于吃力。执笔者没有余裕去安排每个人物都能比现实中多出一点点的幸福。    交通灯虽然变色,前面的道路似乎出了状况,机动车仍未能通行。搭载曾穿梭于昼夜世界女性的夜行汽车停在了银座大道上。    “因为下雨,前面的奔驰出了交通事故。过一会警察先生就到了。再等一等,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车窗玻璃内的女人点了点头,笔尖流畅地不断下滑,马上就要抵达故事的终点一一下车去查看前行路况的花冈拉开驾驶座的车门之前,终于忍不住说出多余的话。    “那个,公开道歉会之前,还会有一次私下道歉,您知道的…”    公开道歉会安排在下周举行,安排在棋匠战之后,棋凤战之前。任谁也知道这是将棋协会和大杂志社做给别的媒体看的公干。两方都力图将损失降到最低,在公众面前的形象不要变得太难堪。    佐佐木重新直起了身子。优美又清澈的气息在空间中汇成水波,流动不止。佐佐木的故事也是如此,或者说,本该如此。    “现在过去,《文春》说不定会想起也该向您道歉。再往前多走几步就到。”    贵重的新有田烧笔从执笔者的手中怦然落地。    “离座太久了,幸田!”    原本以为从后门进去只会碰到那个精明能干笑脸常开的银座妈妈桑,没想到跑下来开门的却是狸猫脸的神宫寺会长。    而且这只狸猫还一副气炸了毛,浑身皮肉竖成针叶状的形态。    传,传说中的狸猫形仙人掌刺头?    “抱歉,是无论如何都要接的电话,稍稍多讲了几句。”    “是相好打来的电话吧!”    “哎呀,我猜是夫人呢。毕竟幸田棋士一看就是不常来银座玩的人。家里的夫人一定很担心,打电话催他早点回去。”    看神宫寺会长和相熟的妈妈桑一唱一和,幸田老爹尴尬地咳嗽起来。    “其实,是宗世打来的电话。”    “后藤那家伙终于想通要出现了吗?美咲,麻烦再加瓶国产威士忌,多放冰块,不,别放冰块了,给那家伙点烈度尝尝!”    “宗世,他说,不会为任何事道歉,也不接受任何致歉,补偿费由协会全权处理就好。我也是和他同样的观点……”    在看到年纪不比香子大多少的年轻编辑铁青着脸就差土下座来道歉的时候,幸田突然有点可怜他了。在私下道歉会之后,叫山田的年轻人肯定在会社里呆不久。东京的世界不会再有他的立足之地。    “魂淡,这种迫切需要给对方加压让他们多出钱的时候,你们这对同门师兄弟装帅气有什么用。说来是同门,你跟后藤在此之前可从来没站在一条线上。可恶,不努力一点,下一年的棋匠战真得要在将棋会馆举办了!”    (下一年的棋匠战,会撑到那个时候吗?)    原本想着提前退休,多花时间陪陪家人,结果电话里被同门师弟毫不留情地痛骂道:“就算提前退隐,至少要在柳原之后退下。不然花山老师九泉下绝不瞑目!”挂断电话后,幸田也稍稍查看了一下实况报道。才第一天,柳原跟岛田就下到了九死一生的局面。封手前,再多下一子,都会有人先倒下去一样。    难怪才过一会,神宫寺就变焦躁了这么多。毕竟无论是谁倒在对局中,神宫寺都会痛心疾首,立刻跳上快车奔去医院探望。    不断挑战花山老师的青年时代,那时神宫寺还是柳原和岛田的同路人:把性命赌在棋盘上,屡败屡战,也不想放下对神境的执念。身为花山门下弟子的幸田和后藤如今已经看轻了对神境的执念,更希望自己连同珍视的人稳稳当当地往前走。香子现在能理解这两个中年人的心情吗。    “两位既然商量好了就请回座吧。离座太久那边抱怨得厉害呢。”    不断挥舞刺头的狸猫状仙人球勉为其难地安分下来。    “那么按照约定的金额,敝社将一次性赔付给贵协会。”    对面天然卷戴眼镜的负责人以苍白但灵活的手指在平板上敲出一系列数字,最后将金额压到神宫寺预期最低的赔偿方案推到了桌对面来。不愧是大正时代就成立的老铺,即使是昭和三十年成立的分支《週刊文春》,出面的负责人在谈判场上也显得如此老练和娴熟。难怪就算每十年闹出一次新闻记事纠纷,和《读卖新闻》较劲四十年,《文艺春秋》仍然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公众视野。    “预期举行的公开道歉会,既然神宫寺先生怎样都要求山田君亲自出面为无根记事和对宗谷名人的无礼道歉。相对应地,也请让那位立会人一同出席道歉会。您认为可以吗。”     半低头检视平板的男人以一种极尽公事公办的语气彬彬有礼地说道。    神宫寺和幸田沉默不语。原本是出版社编辑年初才调动到《週刊文春》的山田右脸被后藤此前揍出来的红肿看起来也更加严重。    将棋协会里的叛徒就是那一日记录后藤与幸田对局的立会人。说立会人是“叛徒”未免过于苛刻了,毕竟站在他的立场而言,他不过是酒会上和大学同学抱怨了几句,没想到同学居然借题发挥开来。    ——在将棋协会成立以来的岁月里,棋士们对记录员就像空气一样很重要又理所当然无视掉。过去的近两个月里,棋士们只晓得内部怀疑,被忽略的记录员一方面既庆幸自己没有揪出来一方面也觉得这种气氛实在快承受不下去,终于向协会坦白。    (非要让所有人都荒野曝骨般剖白一遍才能收场吗。)    幸田叹了口气,先行开口道:“公开道歉会,只要您和会长作为代表出面就行。”    “喂,幸田。”    已经让那年轻人深重道歉过一次了,再让他受一轮精神折磨并非幸田的本意。况且不带任何歉意,只是作为公开仪式的道歉会,幸田不认为这有任何意义。    眼镜向幸田欠了欠身。    “会按您的意愿来办的。妈妈桑,再添一瓶葡萄酒吧。帐还是记在我名下。”    说话的口吻颇为高雅,但是总觉得,十分冷淡。    唯一一次接待这种表面礼貌,内里刻薄的客人,美咲同样冷着脸把酒端了上来。马上就要被踢出会社的年轻社员还习惯性地给上司先斟上酒。    “不劳费心了,山田君。您呀,已经可以回去了。”    和上下关系不相称的尊敬体,每一字都寄予了前上司满满的恶意。    山田僵硬地向在座的另外三人鞠躬离去。    如坐针毡。    眼镜镇定自若地抿了一口酒,随即开始向神宫寺和幸田推荐起银座另一家“格调比这更高雅”的店来,并且建议公开道歉会之后去那喝上一杯以表他个人对将棋协会的歉意。    “就这样离开吗?老师多少也该为之道歉吧!”    从吧台后面追出来的年轻女人费力地拉住了比自己高大得多的山田的手臂。    “佐佐木吗?”    神宫寺在这一刻才想起“由理绘”的本名。连衣裙外披了一件淡黄长外套的佐佐木松开了前任同僚的手,向坐着的三人鞠躬致意。    “妈妈桑,你这的陪酒女郎吵吵嚷嚷,真不像样。”    “这孩子只是临时过来帮忙,不劳您指指点点!”    反正包场费和酒钱已经付过了,就算少收一瓶葡萄酒的钱,美咲也想一出心头恶气。    “佐佐木小姐可不是陪酒女,以前在编辑部工作的。”    “已经回老家结婚了的那位吗?现在您该怎么称呼?”    “是佐佐木…”说话的时候,和主任说话的时候,下属连膝盖都会瑟缩起来。近距离站在虽然瘦些但和后藤个子一般高的山田旁边,佐佐木显得更加弱不禁风。即使如此,也在努力发出声音。    “是老师您授意山田写成这类风格吧,智能作弊什么的。没有老师您的默许,山田君的文章也不可能登载出来。”    一直都是如此,因为派系竞争,每一边都在竭力挖掘材料。如果获得了绩效那都是主任的功劳。出了错却会由主笔的下属全部承担。冒头充当主笔的下属当然也有错,明明连报道对象都没见过,就像人工智能一样默认了各种各样的假设原则,自以为很精准地生成一篇报道。    “你,抓住证据了吗?署名人可从来只有山田一位。”    眼镜在平板中扫视了一遍《文春》内部的各类章程和各大媒体就“智能作弊”一事的反应,一眼都没顾及佐佐木。    主任他,跟他所信奉的人工智能一样,高效,敏锐,又毫无人味。    年轻社员干巴巴地答道:“这全出自我一人的手笔。”    (说完这句,快让我回去吧。)    原本以为不会再见到的那个只知道默默付出的佐佐木,她的脸,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分明了。    如同沉默不语的月见草花纹穿透了手镜的背壳,占据了整个镜面。讨厌的女人的脸在眼前清晰地呈现。    “现在说出实情或许还有人帮上你。山田君的所长从来不是传统竞技,因为不能输给《读卖》的将棋记者,才会被怂恿去当主笔……”    “碧(和谐)池。”    耳边出现了镜面碎裂的声音。    原本只是按照上司意思行事的山田像砸碎了的玻璃窗般自暴自弃吼道:“不过凭大小姐背后的关系早入社三年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怀疑我主笔的能力。还真把自己当成不染污泥的高贵小姐了?为了获得升为主编的材料,对下棋的家伙各种献殷勤,连身体都献出去了不是?”    转到《週刊文春》以后就开始被上司冷嘲热讽怎么笔力连女流之辈都不如。对着已离职前辈留下的将棋界资料和未完成手稿,越发感到被女流之辈压倒的耻辱。    只剩下好胜心,能力却无法超越女流之辈的男人往银座的地面竭尽全力啐了一口。    “骨子里就是要靠着男人才能活下去的银座陪酒女,做过这类不堪的事,怎么擦也不干净……”    “这小子脑子坏掉了!”    神宫寺捋起袖子正准备将口不择言的山田拖出去,佐佐木先扬起手在山田的右脸上扇了一巴掌。与此同时,从吧台内“失手”溅出来的酒水也泼到了山田的左脸上。    月见草慕情    月光从套廊的房檐透射到棋盘上。    沉思于棋谱的世界,不知不觉倚靠在棋盘上睡着的神木棋士被那清凉所惊醒。    “老师,请不要动。”    本该一早离开的女人兀然坐在棋室的一角等待。以为京子始终在为棋士父亲的事怨恨着自己的神木第一次从京子口中听到如此平和的声音。被京子尊称为老师也是多年来第一次。    京子摇动手镜,似乎想要捞起月光,最终停在了某个位置上。月光从镜子反照,在她的左胸照出奇幻之影,看起来仿佛镜子把月光注如她的心。    神木惊讶之余,终于知道京子在干什么。注入京子胸前的不是月光。她是以那道月光为逆光,透过镜子的反照,把月光下神木的脸注入自己心里。在神木的眼里,镜子照在京子左胸上,京子的左胸却把神木的脸接住了。    京子一直安静的保持那个姿势,神木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溶进月光,逐渐渗入京子心坎里。    “这样,就好。老师已经作为可尊敬的人,重新进入我心中了。”    “呜,这种结局实在是…”  “老师,眼泪不擦一下会落到咖啡里去的。”  即使说了林田老师也好像没听见一样,比老师沉稳得多的野口君理性地掏出了自己的手帕。  “这个结局有那么难接受吗。京子小姐破除执念,回到退休的父亲身边,神木棋士也明白自己真正爱慕的还是长期以来支持自己的茶屋姑娘香菜,大家都找到了人生所属。”  “道理是这样没错。”差点像小狗一样哭起来的国文男教师没出息地用帕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番。“不过京子还是太可怜了吧。看起来是无所顾忌的摩登女郎,但始终在追求父亲的幻影,在不同男人处受伤,到最后也是一个人。”  “这种问题得去跟作者老师商量才行。”野口推了一下眼镜,无比严谨地分析道:“作者老师可能之前并没想过要创造京子这种傲娇的大小姐形象,但是没有办法,随着年龄增长,渐入衰老的三木棋士和梨江夫人已经没有办法再对主角神木的人生施加影响。在大正十年以后,中途引入新的叙述人,肯定不能和总是一团和气的三木夫妇一个属性。为此,作者老师才会选用女记者这种敢爱敢恨的新女性形象吧。既然是新女性,在那个时代得到幸福总是要有很多波折。像梨江和茶屋大姐这类传统型女性一早都跟好男人结婚了。”  “呜,芽衣和梨江啊……”  一方面希望理想中的女性得到幸福,一方面又发现已为他□□的女性们都不再在小说中抛头露面,林田好不容易控制住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本是学生的野口只能像友人一样拍打起老师的后背。  “老师他,还好吗?”  站在将课部教室前两手提着慰问品的零战战兢兢地问道。  “嗯嗯,老师他只是被我新研发的洋葱头空气净化器熏到所以现在会流眼水。棋匠战,怎么样了桐山君?”  体察老师心情的野口不动声色地把杂志收纳起来放到自己手边。零也找了张空椅子坐下来。  “见识到了非常优秀的对局。给各位带了些土产。”  “看起来真不错啊,是吧,野口。”  看见食物瞬间止住眼泪的林田从盒子里摸出来一块糕团。  (老师,翻完杂志也不用消毒纸巾擦手就开始吃东西…)  野口的脸上浮出了数条黑线,说到杂志,野口低头瞄了一眼,提醒老师道:“下个月好像会出特别篇合集。结婚式也是下个月出……”  “欸,在哪在哪?”  “老师先把糕团放下来再拿杂志好吗?!”  下个月就正式开始放暑假了,假期恐怕不能再见到始终热心相助的林田老师和野口学长。  “下学期,也多加油啊,桐山(君)。”  漫长的假期开始之前,那两个人同时对自己送出了祝福。  “如果要准备和强劲对手的对局,我可以帮忙制作葡萄糖片和维C片。”  “假期记得多和朋友出去玩,没说要你在学校里找朋友啦。总之不要只吃超市便当,只和棋谱打交道。”  在几乎看不清前方的夜路上,亲友们的话语像萤火虫一般聚集在自己的身边。不可辨别的轮廓荡漾开,在黑暗里逡巡。萤火成为降落在脚尖的光。不想被孤独的黑暗吞并,光明对自己又太过耀眼,一边小声哭泣,一边摸索前行。  “那个!夏夜祭典…”  “嗯?”  无论自己说些什么,身边的人们都会微笑着倾听。鼓足勇气的桐山零结结巴巴地完整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照顾了我很多的点心铺子,会在下个月的祭典上摆摊,我也被喊去帮忙了…”  所以、  “欢迎几位去三日月町玩。”  (说出去了。)  桐山零呼出了一大口气,随即肩膀上就挨了一下。  “拖到现在才想到对我发出邀请吗,真是,作为老师的我都快被你气哭了。”  “嘛,我还没怎么去参加过夏日祭典,既然是桐山君难得的邀请,我也会去看看。”  “从来没有被朋友拉着去祭典吗,野口?”  “以前都在忙于理科研究啦,久而久之大家去祭典都忘记喊上我了。”  “你今年不是要升学吗。”  “东大已经拿到内诺,考试只要正常发挥就好。”  “我绝不要和这种可怕的学霸一起去祭典!”  “老师之前也没有被学生邀请去祭典上玩吧。”  假期之前精精神神拌嘴的两个人,原本孤独的一根根线条就是这样相交织缠绕,变成掌心中温暖的人情世界。  夏日祭典,与小雏一起一一  掌心的手机突然激烈地震动起来。  “抱歉,我去听个电话。”  “喂,桐山吗?”  极少在电话里听到的岛田八段的声音,听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胃穿孔一般十分不妙。  “现在来拜托你,不好意思呢,不过你好像很会挑甜食,能不能帮我买一些甜的东西,越甜越好吧,比研讨会提早一点,过来一趟…”  没记错的话,佐佐木因为在三日月町外接到了合适的工作,所以提前告别,也尽可能在祭典期间赶回点心铺帮忙。祭典之前,适合胃病患者那没有甜味的甜食无从追寻。不过岛田八段要的是偏甜的甜食,真得不担心胃穿孔吗?  电话另一头停顿了片刻,随即无力地补充道:“宗谷,现在我家这边。”  “诶~~~”  将课部教室外传来高八度的猫类嘶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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