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佐木老师敬启: 虽然总觉得老师是比我资历高出许多的前辈,但还是冒昧地投出了这封信.... .... 原本以为老师写得是像《棉被》那样的日常温情向私小说,最近几章读来气势磅礴越来越像大河历史小说了。《狮子的时代》,《狮子的时代》,或许老师一开始准备写的就是波澜万丈的大河小说吧。旁人看起来无趣,无聊得要死的将棋棋局到了老师笔下真得就会显现出历史宿命般的沉重感啊,每个人都在拼尽全力地守护自己的业。不过才能,伤病,年岁这些东西真得是努力也跨越不了的东西啊,老师您在这方面写得还真是过于真实了,原本是从大正三年就开始坚守的fans如我看到今年都觉得前途一片灰暗简直没有勇气再读下去了。 南禅寺对局的时候,被天才型的入室弟子逼得在棋盘上咳出血来,不战而败,唯有退出东京将棋界回到故乡乡下去,这样的结局对三木棋士那样的努力家而言再怎么说也残酷过头了一点啊。(读到夕阳下故作轻松地和梨江夫人说:“一起回去吧。”那段的时候,身为男子汉的我也忍不住酸了鼻子,直到生命最后一息也请这两位互相扶持地走下去啊。) .... 明治时代出生的老棋士把对局中的纪念和服借给已经不太会穿全套正装的中年棋士,还特别耐心地蹲下来帮他们整理衣带和袖口仿佛上去对局的是隐退前全盛时期的自己一样,传统的沉重和传承的厚重同时浮上了我的心头。作为现代人的我无论是扎腰带还是下将棋还是为事业献身的决心和那些人比真是逊毙了,不过还是太喜欢中老年棋士们的故事了。 传统的下法会在历史中被淘汰没错,但是那些坚持传统,怀着赤诚之心的人无论在什么时代都不会被忘记的,真得好希望回到京都的三木棋士不要真的退隐,而是能调理好身体重新回到东京将棋界来。作者老师您请千万千万,不要在接下来的故事里偏废掉中老年组的剧情线啊,虽然神木那种又是傲娇美少年又是全能选手的设定特别受女性读者欢迎没错,但是对我这样年龄的人而言果然还是有点嫉恨啊.....不仅少年老成,意志比好多大人还要坚定,新时代下仗着年轻脑子好总能快速学到很多东西,和完美的茶屋三姐妹也颇多纠葛,将来一定能有温柔可爱的人生伴侣......額,日常中遇到这小子虽然会颇为生气没错,但至少在小说中,还是让那家伙在独自一人的战场上稍稍,稍稍不那么痛苦,尽快找到自己的幸福吧,最后的最后还请老师您原谅不器用的我在这流露出这么没出息的嫉妒心..... (那个人是把现代将棋界的诸象搬到了历史小说里吗?) 署名为林田高志的长信夹在装钱的信封里实在是太奇怪了。就算知道是直接把稿费交来,哪有把读者来信一并夹在信封里的。佐佐木平时是不会犯下这类错误的,但递过信封的时候可能神思已经不那么清明了吧。 不想管从信封里掉出来散在小桌上的钞票,岛田单手把信纸折好压在棋盘下面,随即穿着衬衣就直接在被褥上躺了下来。对束之高阁的棋谱下不了爪,空着肚子的zero猫咕噜咕噜地爬到了面前,压在右臂上,加剧了残留的痛感。 “抱歉啊,把原本说要带给你的点心吃掉了.....” 用左手提起猫儿的后颈将软萌的身躯放到肚子上,吃了极甜腻的食物而感到不适的胃被猫爪捂着多少舒服了一点。 如果不抢先把蛋糕分掉,佐佐木大概就会那样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压抑五脏的痛感把整块蛋糕吃下去。即使不陪着那个人把点心吃完,在漫长的时间里始终无法直言的痛感也顺着留下了抓痕的右臂传达到了岛田的心中。 明明嘴上说再也不用被传统束缚了,再也不想回京都去了,心中还是深藏眷恋。既在痛苦对立着,又在痛苦眷恋着。每艰难吐出对立的一字一句,嵌入小臂的指甲又深了一分。 京都,真是占有太多东西了,传统的美感,为传统之美献出的泪水,汗水乃至血水。献出了种种,到最后传统之都仍无情地向女流之辈佐佐木关上了门,只留下这无可对立,无可眷恋的孑然一身。 “啊……” 被咬牙切齿声惊到的猫儿一下子脱离了岛田搭在脑袋上的左手,跳到了放在小桌的棋盘上,黑暗中依然清明的目光正好和躺着的岛田对上。 和桐山零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年轻目光。 如果六月份的对局和桐山零对上,已经大有长进的天才少年究竟会对自己还在传统中打转的棋路投以怎样的目光呐。早在三月京都对局的时候,桐山零就已经能够先于藤堂和自己看出足以回天的一步了。那小子最近的对局也都是连胜吧,不仅能够连胜还能迅速地从对手身上学到东西。毕竟还年轻啊,体力和脑力都处于黄金期。相比之下,自己虽然一直有意识让大脑保持即使在睡梦中被问起棋局对策也能脱口而出的紧张状态,但在体力上已经消耗得越来越厉害了,就算和六段以下的年轻棋士对局也很难轻易地战胜通过。 献出泪水,汗水乃至血水,将棋之路依然是前途不可测的蹒跚泥路。在卡在三段,卡在A级前的时候,正是因为无法故作轻松地和女友说:“一起回去吧。”才会被女友舍弃。不对,在被女友舍弃之前,其实是自己在心理上先舍弃了女友。每次升级战,必须舍弃掉重要的东西,这次要舍弃的难道是,仅剩的所有头发? 屡战屡败和剃成光头可是同一个短语。 (拜托了,在好不容易的复活战中千万别这样啊......) 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后藤,土桥,柳原,强劲对手们的幽灵漂浮在将棋小屋的空间中。 (唉,真是胃痛得要死了。) 比起胃痛,更加沉重的睡意还是提前覆盖上了眼睑,一边的猫儿聪明地用脑袋把和服外套蹭到岛田的手边。 之前从佐佐木那还回来的外套......总感觉还是能闻到泪水的味道。掏出手帕无论怎么擦拭,都无法将那细长眼角里渗透出来的漂亮泪水擦尽。 忍着胃痛,把外套草草盖到身上,猫儿灵活地钻了进来依偎着自己的腹部安顿下来。 “你也辛苦了啊。” 在意义世界中孤独战斗至今的男人不禁轻声拍打了几下猫儿毛茸茸的脑袋。 “铮。” 直到最后一刻也不能掉以轻心,决胜的一子像平日里那样沉稳地落下。 虽然落子放得够轻了,驹音还是在对弈两人的耳边久久回荡。 “承蒙...指教...” 抬起脸来的时候对面的少年真是快要哭出来了一样。从棋路上看,之前不见的一个多月里,“少爷”真是努力进步了不少,只不过想要这么快超越多年的师兄实在过于勉为其难了。 只要身为职业棋士不管私下的交情多好总会有坐在棋局两端生死较量的一日。在正式对局之前彼此间最好先经历一个去熟悉化的过程,倒不是为了不伤彼此对方的交情,而是为了在真正对局中不让对手猜到自己的想法而增加自己的胜率。只要坐在棋盘边,无论对面的是谁都要全力求胜。因为有即使活得更加卑劣也想要一点一点地去接近胜利这样的觉悟,才是职业棋士。 “虽然在这种场合说闲话好像不太合适,但你真是进步了不少。”复盘的时候,岛田八段由衷地对自己的后辈发出了夸赞。“2四桂-同步-2三角-同玉-4一龙,到这里都还挺不错的,舍弃大驹角行后,突破船围,这样还有胜的可能性。” 二海堂脸色通红着频频点头,随后又发问道:“有没有别的方法呢,绝不平白舍弃每一步棋子的办法。” “我说,少爷你这种想法可好比要把木盒那么大的铜锣烧撕成小块吃还希望保持每一块馅料都黏在一起是个整体,没有面饼屑漏在桌上一样。” 刚说完这段话,连岛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是,自己怎么联想到小孩子才爱吃的铜锣烧上来了呢。不过听到这个比喻,对面的“少爷”也转而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确实呢,上次师兄和桐山把小姐姐送的铜锣烧掰开来分着吃的时候,馅料可撒了一身啊。” “.......” 这种连当事人都不想记住的糗事没想到还记在旁观者心中。岛田尴尬地咳嗽了几声,从棋盘边站了起来,向记录员致意后,便走出了对局室。二阶堂也紧随其后,接着说道:“感觉师兄近来也变得有人情味了一点呢。” “原来我之前就没有人情味了啊。” 一边在外围把烟点上,岛田用空出来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同门多年师弟的脑袋。少年人丰厚的头发跟猫毛一样又密又软真是羡慕。 “糟糕,这都七点了,如果不赶紧回去给猫喂鱼干的话,估计又要怨念地咕噜好久了。” “果然自从养猫之后,师兄就有点不一样了。” 的确,养猫之前的岛田经常拖到九点以后才随便吃些东西权当晚饭,但养猫之后为了遵循与佐佐木的约定同猫儿一起过上健康的生活,在佐佐木每周一次的登门家事料理之外也时常去超市买买蔬菜和生鱼,料理好之后和猫儿面对面地坐着吃完。托岛田的福,zero猫的皮毛越发油光水滑,灵性也提高了不少,不仅时常会连着几个小时观察自己对棋局的探索,甚至某次岛田为某一步苦思冥想忘记吃饭和给猫喂食的时候,zero猫一跃而起跳上棋盘,爪子碰到棋子使其移位刚好打破了僵局。 “我也想去给将棋猫喂鱼干!” 对猫和对将棋都富有极大热情的“少爷”一下子忘了输棋的烦恼,神采奕奕起来。 “那就一起回去吧,不过我得先声明,少爷你可别给那猫买太高级的鱼干啊,不然惯坏了以后是很难养的......” 正说着zero猫的事,岛田和二阶堂同时看到了神情严肃站在对局室外的桐山零。 没记错的话,桐山零和樱井七段的对局应该上午就以桐山一方的胜利落幕了,他现在这里等待着什么呢。 刚刚制止下兴高采烈就要上前去招呼桐山零一块去喂将棋猫的二阶堂,对局室的门就打了开来,仿佛一月之间老了十岁的幸田棋士有气无力地走了出来。 (幸田老爹,搞不好这次又是惨败了......) 刚这么想着,桐山零就小心翼翼搀扶着自己的养父往与出口相反的更里侧走了过去。连去盥洗室都需要有人扶着,幸田棋士的身体健康恐怕已经到了非常不妙的状况。 然而漫长的棋局还没有结束,对手和记录员都没有从对局室里出来。虽然并不想去探听别人的对局情况,但是经过门外的时候还是隐约听到了记录员的抱怨:“幸田先生这样频繁离席果然还是不太好吧......”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那个人想再思考一会,就再给他一些时间吧。” 力透纸背的声音,是后藤啊,五年来对幸田八段几乎具有百分百胜率,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后藤九段。 如果这局后藤也赢了,很快就要和自己正面杠上了吧。 (这次,一定一个子也不让那家伙白白吃掉!) 尽管咬牙切齿地发出了这样的誓言,岛田棋士在这个赛季中并未对上后藤棋士,当夜拖到十点以后的棋局最后以幸田八段的险胜告终。而幸田八段本人则在这局之后据说由于身体问题不战连败两局,同样未能站到岛田棋士面前。在不战连败两局之后,幸田八段更是陷入了某件足以吞没职业生涯的大风波之中。 “丑闻,绝对是大丑闻!!” 就算三流出版社年轻编辑拿着《文艺春秋》最新一期的杂志在自己面前夸张地抖个不停,佐佐木的脸色依然是死水般被风吹过也泛不起波澜。 “用生命来下棋的棋士们怎么会在排名赛中就轻易地使用智能手机作弊呢?而且还能获胜,哪有这种道理!?《文春》那家伙绝对是看了最近的科幻小说,才会无事生非做出这种报道吧!” (你除了看过我写的小说之外,也没有关注过棋士们的世界吧,又有什么资格来判断那些人的生存方式.....) 《文艺春秋》很少会空穴来风,一旦这家老派杂志刮起了风,谁也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这阵风中被刮倒。首先就应该反复检查自身有没有会被攻击的污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起来才对。虽然想这么说,但自己的人生已经带有了污点的佐佐木只能像旁观者一样在看不见的角落一言不发。 “这次的文稿,感觉写起来已经会越来越让自己的心感到沉重了,最终回......快点写完就好了。” 飞速地将佐佐木累积的文稿一扫而过,年轻编辑者由一脸的义愤换成了一副哭丧脸。 “老师您,还真是暗黑系才女欸。本来关于幸田八段涉嫌作弊的传闻就已经够让关注将棋世界的读者们沮丧了,老师这期写的还是将棋世家的家主与拒绝和入室弟子结婚,毅然立志成为杂志记者的爱女的绝缘故事,虽然增加了茶屋三姐妹的剧情,但是说好的温馨浪漫的故事根本一点都没有增加啊.....老师您这样会让给您写信的读者们大大失望的,我们社的发行量也岌岌可危了,天啊......” “轻率地拆开读者寄来的信,轻浮地塞进装稿费的信封中,明明是我这边会比较困扰.......” 虽然想表现得生气一些,但是文弱弱地说出来的话语只透出一种疲软感。拖到炎炎夏日也无法决定结局走向的小说真是非常令人疲劳。 原本以为只要能继续提笔就没有什么可逃避,可畏惧的,但在收到了父亲亲自送过来的最后的时令酒之后,佐佐木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心出现了空隙,本来应该要抽刀斩乱麻似地决然离去,但囿于交织的复杂情愫,迟迟无法决定要以什么样的方式结局。 “话说,想问问老师这章的原型是谁啊?” “哪有什么原型,不过是我妄想出来的人物罢了。大正时代还没有那种为了志趣就从厉害的家门脱离出去的摩登女性吧……” 十七岁离开京都的时候,自己并不是真得为了追求更高的志趣而抛弃酒造,离开家门。只不过是意识到身为女流之辈没法在传统的酒造中安然生活下去于是害怕得逃跑了而已。 极少打探过佐佐木人生经历的年轻编辑拖着下巴说道:“不如把登场的主角想成幸田棋士好了,他们家刚好也有个女儿,不知道为什么半途就退出奖励会,没有像父亲一样成为职业棋士,不如干脆把设定改成两代棋士父女之间经历了由棋局构成的隔阂,最后也通过棋局重归于好……” “不好意思,这种扭曲现实的故事我可没法动笔。” 疲惫的脸色上出现了阴影。 “幸田棋士现在还在禁赛中,太轻易地把有争议的人物写成过于正面的主角,贵社可能会惹上麻烦也说不定。” “那么我们就要看着这个大新闻继续发酵却什么也不表态么,魂淡文春这次肯定又会大卖一把了,我们社的销量,呜呜~” 从一开始,出版社就是将棋世界的局外人,丑闻也好平反也好只要能获得公众关注抢占舆论前沿提高销量,这边呀那边的出版社都是一个样子。 佐佐木重新掏出帕子擦了一下没有渗出汗水的白皙额头。 一一可以消解彼此隔阂的棋局在一开始就根本就不存在,棋局本身就象征了彼此与彼此之间的隔阂。 春すぎて 夏来にけらし白妙の衣ほすてふ天の香具山 春方姗姗去,夏又到人间 ,白衣无数点,遍染香具山 快把上之句念完了,明理才先于爷爷找出正确的和歌纸牌。 “这次又是爷爷输了吶。” 虽然输给自己心爱的孙女并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但粗米爷爷还是相当傲娇地反驳道:“因为知里姑娘的京都口音太重了,我没听清才抢不到牌的。” “抱歉,歌牌就是要用京都话吟咏才属于正统……” “好,到此为止。” 眼见就要变成江户和京都的千年之争,明理捧出点心成功地制止了准备开口反驳的两方。 “爷爷这次做的点心也超好吃呐~” “那是,毕竟是为了明理的生日会特别准备的奶油果子,还加了整颗草莓,怎么样,味道比市场上卖的一般果子要好得多吧~” “嗯!最喜欢爷爷了~” 原本趴在佐佐木膝盖上听和歌诵读的小桃开开心心地奔到了爷爷怀里,重度孙女控的粗米爷爷脸上一下子也飞出了两朵小红晕。 “为了我可爱的孙女,就是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做成点心,豁出老命,我也愿意啊。” “在我的生日会这种高兴的时候,爷爷干嘛说这种沉重的话啊。” 随着年纪的增长,音容笑貌越来越像去世的母亲的明理温柔地捂住了爷爷的手背。 “只要爷爷身体健康,我们就能一直,一直幸福生活下去的。” 看着川本一家人凑在一起时露出的笑容,佐佐木轻轻地咬了一口粗米爷爷的特制点心。 (对我还是太甜了一点…) 看见佐佐木只吃了一块点心就不再伸手,粗米爷爷叹了口气说道:“你这样可是不适合成为独当一面的点心师傅啊,当传统点心铺子里的店员还更适合一些。” 虽然手艺并不糟,但佐佐木对口味的把握实在不算好,所以基本上调馅料还是由明理负责。佐佐木主要给粗米爷爷打下手,有时也像三月人偶一样优美地坐在店面里和明理轮流充当看板娘。不过佐佐木即使经过和果子店的调养,气色健康了不少,但天生的长相果然还是太传统了一些,在粗米爷爷看来,当然还是明理这样邻家百合白风格的可爱姑娘更加受人喜爱。 “我也这么感觉到了。所以也在想要不要尝试一下别的工作。” 穿着粉色和服的女性平静地发出了声音。 (小姐姐是要离开了吗?) 明理不由对总是像母亲一样照顾自己的女性投以焦虑的目光,而对方只是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没关系的,在忙完三日月町祭典之后,我才会搬出去的,怎么能在最忙的时候就不负责任地走掉呐。” 原本并不想催佐佐木搬走的爷爷真诚地答道:“这段时间,真是多谢你的帮忙了。” “讨厌了,爷爷,小姐姐不是说还要再和我们生活一段时间才搬出去吗。” 原本温柔捂住爷爷手背的明理转而伸出了紫阳花和服裹着的手往爷爷腿上用力捏了一下。 “哎哟,我错了……” 突如其来被捏了一把痛得快跳起来的爷爷一下子露出了啼笑皆非的神情,佐佐木见状也笑了一下。 “什么时候,和三日月堂的诸位一起出去郊游一趟就好了。带上点心和小菜,坐在美丽的风景中放松一下。” 一听出门玩耍比谁都要精神的小桃,从爷爷怀里又转而扑到了姐姐的膝盖上,拽着紫阳花的和服衣袖连声撒娇道:“紫阳花,紫阳花,小桃想去看紫阳花。” 说到紫阳花,首先想起来的就是东京附近的古都镰仓。 镰仓名风景之紫阳花,在俳句里就时常和六月雨(梅雨)联想在一起。当梅雨将寺庙前的石阶打湿,枫树的绿影倒影在潮湿的石面,紫阳花的蓝紫色晕染着古寺中的每一处空气。 “真想出去玩呐。” 想到古寺与紫阳花温柔的搭配,长年为家庭操劳不曾出门旅行的明理露出了梦幻的笑容。 “赏花名所明月院附近有一家和果子老铺,我也想去吃吃看啊,或许下一季点心的灵感也有了。” 比起玩乐,更加关心能不能通过经营果子店支撑起一家人生活的爷爷也开始摩拳擦掌。 “我的话,其实还是有点想去国宝遗产高德院参拜呐......” 如果见到伫立千年的佛像,自己会祈愿些什么呢,比起祈祷神佛让自己重新想出结束悲情故事的结局,不如祈愿那个人在自己无法踏足,无法帮忙的意义世界里稍微不要一个人战斗得那么辛苦吧。 人们双手合十,祈祷未来,然而我的双手,却为了找寻你而犹豫,从心底生出的恋慕之情,难以言明,唯有对那个人的思念,永远地,随着四季风物更替往复。 春すぎて 夏来にけらし ...... 春方姗姗去,夏又到人间...... 望着自己的衣袖突然神情忧伤地开始吟咏起千年前的古歌,见此情景感到不妙的明理和粗米爷爷连忙安慰道:“没有关系的,神明一定会听取你的心愿的。开开心心地出门玩一天就好......” 年纪最小的小桃也蹭到佐佐木的怀里来,扑闪着可爱的大眼睛说道:“小桃想吃小姐姐做的酒渍水果~还有爷爷做的夏日果子,还有明理姐做的时令便当,带上小雏炸的章鱼香肠。” 一提到小雏的名字,原本温柔拨弄着小桃额发的纤手一下子停在半空中。 “小雏,她好像说今天会早点回来一起帮忙准备晚餐,但是饭点到了还没有回来呐。” “可能是和小零放学后在外面一起吃点心什么的,所以晚回来了而已。” 内心并非毫不紧张,但又不能在神经极其纤细敏感的佐佐木面前表露出来,明理故作轻松地喝了一口夏日冰茶。 “我出去找找看吧。” 身为家里的唯一男性,爷爷毫不犹豫地站起来准备出门。 拉开纸门的瞬间,只见像被家人抛弃的子猫一样的桐山零低垂着头被小雏紧紧拽住了右臂。 “不可以,总想着一个人逃掉啊,小零......” 眼角和脸颊一样通红的少女,一边哭着一边对年长自己好几岁的少年发出了指责。 “小雏,没事吧。” 由于听到少女的哭声,佐佐木知里紧张得仅穿着薄袜子就从室内跑到了玄关处。 “我没有关系一一”抽抽噎噎地一把抹去脸上的泪,小雏就像抓着迟迟不肯表白的软弱恋人一样紧紧拽住零的手臂面对站在门口的爷爷和佐佐木大声说道:“这段时间,可以让小零搬来我们家住吗?” 佐佐木和粗米爷爷不由愣在原地。 (这是要入赘吗?) 直到重新招呼零进屋在饭桌前坐下,粗米爷爷仍是满脸阴云。 “小鬼,你在将棋会馆该不会被鬼一样的大人欺负到混不下去了吧。” 再怎么说也是未成年的高中学生,把原本一个应该健康开朗的男孩子逼成一个瑟瑟缩缩总是不言不语的小老头实在太没人性了一点。 像子猫一样的少年也不作答只是微弱地摇了摇头。 佐佐木安静地站起来前往厨房取来了冷毛巾和京都酒装在托盘里放到零的右手边。明理和小雏则拼命地往零已经堆得高高的菜碗里再加一些食物。 “不用再帮我夹菜了,我好像午饭吃得过饱了一些…” 习惯性地挥动右手表示拒绝,明理看见瘦小少年袖口以下小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掐痕不要惊叫出来。 “小零,莫非在学校里遭遇了霸凌事件…” “没有没有,学校里一切都还好…” 慌张地摇头示意之后,零急忙拿起了佐佐木准备的冷毛巾捂住了自己见不得人的小臂。 感受到清凉又细腻的触感,零向佐佐木投来感激的目光一一在岛田研究会对局时,汗水流下来打湿额头,正准备用手去擦,却发现不知何时冷毛巾已经放在了对局者的手边一一和那时一样,佐佐木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柔和地坐在一角安静做着自己的事务。 “是那个魔女把小零害成这样的。” 一边流下眼泪,小雏一边用力地吃下一大勺酒渍水果。 “明明小零从来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还要逼问小零他…” 在小雏发出更多令零脸色变得越发灰暗的怨言之前,佐佐木只好给这位一杯就倒的少女嘴里连灌了几杯糖果子酒。 (拜托了,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听到,就这样安睡在甜美的梦中吧。) 即使像满开的桃花枝条那样整个倒在零的身边,少女清澈的眼泪依然在从绯红的眼角里溢出。 “小雏她,大概还在为没有守护你而难过吧……那孩子从小学时起就是这样,最看不惯弱小又温柔的人被奇奇怪怪的坏孩子欺负,真是,明明自己也是很容易被欺负的类型。” 笨拙地安抚了一下在醉倒的小雏身边惊慌失措的少年,粗米爷爷背起了小雏往二楼的卧室走。 没有父母,家境也很一般,这些孩子到哪都很容易被欺负。被欺负的孩子,一点错也没有。想要守护被欺负的弱者,这种心情,同样一点错也没有。 “待会你就到我店里去睡吧,这屋里太多年轻姑娘,你也不大方便啊。” “没关系,小零就在这睡好了。知里姐应该也不介意吧。” 年纪上已经不是粗米爷爷所说的年轻姑娘的佐佐木点了点头,又转过了身子接着给小桃喂饭。 “我没有关系的,只是这一次养父家出了些问题,我才会被那边找上,还是要回去才行……” 幸田棋士的作弊传闻里参杂着天才入室弟子协助的可能性已经在将棋会馆里流传了开来,并且不知通过谁也传到了香子的耳朵里。 一一养父的禁赛和自己的的确确一点关系都没有。身为职业棋士,绝对不允许自己就此在排名战中乱了己方阵脚。 (不过,还是会受到影响吧。) 喂小桃吃完盘中餐后,佐佐木把盛满酒的酒杯塞进了零在桌下握成拳头仍在微微发颤的手掌里。 “先不要想着回哪去的问题,就在这里住一会,等幸田家和将棋会馆都安定下去再想办法去探望,怎么样。” 很多话想说,很多话无法说,埋藏着万千的苦闷,唯有杯酒可以消愁。比旁人更为了解将棋界近来事态的佐佐木对这点也同样深有了解。 “可是,小零的酒量也不怎么好吧。” 曾经在酒吧将被嫉恨的前辈棋士灌醉的零捡回家的明理不由感到担心。 “没有关系,这是我家按古法酿的清酒,和银座里卖的那些比要温和得多。” 笑着说出这句话,佐佐木往明理和粗米爷爷的杯子里各倒了一杯酒。 佐佐木酒造拼死酿出来的最后的酒由勉强托身于大型酒造的父亲送来了东京的御茶水车站,想要送到十多年前就逃离酒造但一直执着地爱着酒造的女儿手里。 (我对父亲说了很过分的话啊,连同岛田先生的份一起。) 长了一张大正风脸庞的女人将杯酒一饮而尽。 “虽然是京都人做的,但还真是一等美味的佳酿啊~” “不要再总说京都人,京都人的,小姐姐就是小姐姐啊。” “喜欢的话,请再多喝几杯吧。”已经不那么在意被“京都人,京都人”叫着的佐佐木再次往众人的杯子里倒满酒。“这是京都佐佐木酒造一百年内最后酿出的酒了,父亲和祖父收到东京人的夸赞也会很高兴的。” 敏锐地猜到佐佐木家发生了变故的明理关切地搭住了佐佐木的手,对方也握住了伸来的手。 “接下来,你该怎么办呐,还是得留在东京谋生吧,在这工作了这么多年之后。” “嗯,其实也尝试了点心铺子之外的兼职,不过一直不好意思和各位说就是了。还是找一份稳定的全职工作比较适合我。” 面对粗米爷爷的提问,佐佐木小心地拨了拨耳边的垂发。 “咳,明理的生日会,美咲那丫头怎么就没回来吃饭呢,她的话一定知道很多用人情报,说不定能帮上你......哎,不是让你去银座工作的意思啦,美咲那丫头认识的会社员也很多,说不定能帮你问到哪个地方还有空缺。” 生怕自己又说了对佐佐木不礼貌的话的粗米爷爷赶紧喝了几杯酒压压自己的舌头。 “抱歉,明理小姐的生日会,我还来搅局什么的......” “不用这么客气,小零之前不也帮过我们很多吗。”明理又热心地往少年的盘子里夹了一堆菜。 “真得太多了啊,明理姐......” “喂,我们家明理做的料理可是世界第一好吃,小子你还不趁现在多吃点。” “接下来的排名战也会很辛苦的,所以零君确实需要多吃点....” “多吃点啊~”连小桃也扑到桐山腿上,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他。 (真是,三日月堂的各位都太温柔了。) 强忍着这一个月来累计的泪水,零专心地吃起了盘中的食物。环绕在自己身边的川本家温暖的气氛,跟自己租住的公寓完全不同,在将棋界之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能够归属的温暖了,但是养父他一一 “今天我还是先回去吧,棋谱都放在卧室里,不回去钻研的话......” “我送零君回去吧!” 把收拾了一半的餐具撂在盥洗槽里,佐佐木向粗米爷爷投去一个“拜托了”的眼神,就用毛巾擦干了手,踩着木屐走上了夏夜的街道。 “知里小姐,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并肩而行走在街灯下,零看见平日里总是文静又优雅的佐佐木嘴唇颤抖了好几下。 “零君啊,”比天才少年年纪大上许多的职业女性开口了。 “我是个一点都不温柔的人,不懂得怎么去守护他人,也不擅长照顾人......” 从川本家和棋士们那得到了许多,但佐佐木始终在把自己视作局外人。像明里再怎样辛苦都不会丢下年幼的妹妹和年迈的爷爷,小雏从始至终也在努力地守护着身边的人们,虽然也会有被生活的压力压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但是她们从来没有想过放下身上的责任。而年轻时的佐佐木丢下了刚入土的母亲和急速衰弱的父亲还有故乡的一切,就以升学为名逃到东京去了。到了东京,同样是局外人游离的姿态,在学校里没有交到真正要好的朋友,在会社也没有堂堂正正地发出过本音。现在似乎有喜欢的人,但和那个人在一起时自己也只能说出一些平淡的日常的话,害怕彼此的人生再产生以上的交集。 “......我在听说酒造倒掉的时候,一瞬间松了口气,那么长的时间里不断影响我人生的东西终于拔除掉了,然后又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再也喝不到父亲寄来的酒对我而言就像鱼从湖里被抛到岸上那么难过。” 也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佐佐木就迷上了全心全意在酒造中奋力工作,几乎只给自己留下背影的父亲,到现在也是,一边怨恨着一边眷恋着。相比之下,桐山零对幸田一家的纠葛真是可爱的小孩子气的过家家。 “香子姐,到底是这样想的呢?” 虽然在学校附近失态地抓住义弟的手臂狠狠逼问,香子身上传达出来的悲伤的气息远远多于愤怒的气息。 “我也不懂呢,那个小姑娘的心事,”佐佐木露出了伤感的笑容,“如果对局的不是后藤棋士,《文春》应该不会关注到幸田先生身上来才对......总有一方,得做出选择。但是,零君出现的话,幸田家的孩子或许,还是不会选择回家吧。” “在这种时候,我,也确实应该避嫌。” 是作为职业棋士应该避嫌,还是作为养子应该避嫌,零并没有明说。外表像小猫一样的少年总有一天会成为狮子一样强大的青年也说不定。 “关于猫的事,也很谢谢零君的照顾呢。看起来和岛田先生也处得蛮好......” 虽然相当喜欢小动物,但是佐佐木从来不敢真正去饲养它们,桐山零也是。这两个人到头来远不如看上去有点木讷的岛田那般可靠。 “之前有人对我说,就算是一会也好,也希望零君你在独自一人的战场上稍稍,稍稍不那么辛苦,能尽快找到自己的幸福。和三日月堂的大家在一起的时候,连我也感觉变幸福了一点,变得不那么想当局外人了.....嗯,嗯,所以零君今后也一定要常来玩啊.....” (果然是蹩脚到不行的温柔言辞。) 零不由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角。 “太担心的话,我也会替你去看看的,幸田棋士那里,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再装作局外人下去了.....” 惊异地放下遮住眼角的手臂时,零重新看到了佐佐木露出的伤感笑容—— 像在准备着离开这个世界一样,疲惫又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