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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局下

作者有话要说:雨夜の月のようにmusic.163./#/song?id=542003  花の色はうつりにけりないたづらにわが身世にふるながめせしまに  明花色散红颜去身世沉浮徒自伤  百人一首.小野小町    桃李一样艳丽的美人上了年纪往往会感叹起年轻时的风流和老来的寂寞。年轻时风流潇洒地周旋于银座世界,青春不再后转而依靠侄女的美貌招揽客人的川本美咲对着三月三女儿节摆出的艳丽桃花和女儿节也勤勤恳恳来银座帮忙的侄女明理发出了如下的感慨:“明理啊,接待了这么多客人,有没有哪个让你喜欢到想要和对方结婚的程度呐。”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啊,美咲阿姨。”袖口和胸口都别上了出门前小姐姐特意准备的鲜桃花,银座灯光下嫣然微笑的明理比节庆的花朵还要明艳。可惜今晚来美咲开着的店里的都是些缺乏家人陪伴多少喜欢对着陪酒女郎唠叨的中老年人,配得上明理的“出手阔绰又风趣又帅气的年轻人”实在是一个也没有。光是想到这点,美咲内心便不由生出无名怒火。  (现在的年轻小子们就没有几个配得上我们家堪称完美的明理!一定是这样的!)  “眼下,比起结婚什么的,我还是比较想要和爷爷一起做糕点,给小雏她们烧饭,嗯,还要看着小雏继承三日月堂,小桃高中毕业一一”  (那时你都要多少岁了啊。绝对不能容忍我可爱的侄女就这样蹉跎青春变成孤身的老太婆!!!)  美咲内心的无名怒火已经噼里啪啦可以听见燃烧的声音了。  “不过,自从小姐姐来了以后,我就感觉轻松很多了。虽然经常把握不好馅料的甜度,但是除了做甜点,在别的事情上小姐姐都会一本认真地做好、而且只要小姐姐穿着妈妈遗留下来的和服静静地坐在店里就会引来很多人买我们家的点心呐。小雏的升学考试一一”  “我说,那个在三日月堂帮忙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人。”美咲一下子截断了明理的夸赞。  “小姐姐可是又认真又努力,还不失温柔的人呐。”  “不是说那个,我是说长相,长相。”  “穿洋服的时候长相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换了和服的话就一下子变漂亮了......毕竟原本也是习惯穿和服的吧.....”  美咲麻利地从柜台下取出了自己的高级手袋,和客人打过招呼后就回头招呼明理,“明理,我们今天先回去吧。”  “可是,客人.......”  (不用管那些唠叨的糟老头了,他们可不是我想让你接触的对象。)  嘴上还是露出招牌的微笑,但美咲凌厉的眼色已向明理昭示出了一切。    当美咲凌厉地向明理使出眼色时,佐佐木知里手起刀落,凌厉地斩断了冗枝,按照在大学里学到的技法将桃花高雅地插进人偶前的青色瓷瓶中。因为布置得当,原本廉价的桃花和瓷瓶都显得高雅起来。除去桃花,女儿节当天必不可少的还有陈饰偶人,菱形粘糕、桃花清酒、新造和服什么的。川本家用的偶人都是祖母辈传下来的,菱形粘糕和清酒之类的食物都是由爷爷一早在店里做好再送来家里的,由于小雏今年升上了偏差值相当不错的高中,所以美咲阿姨也给小雏买了新和服。只是这孩子都高中了,仍然不能好好地穿和服,佐佐木知里好不容易帮她穿上了还要整天替她担心吃东西时会不会弄污领口,走路时会不会踩到下摆,给人偶献上清酒时会不会处理不好沾湿袖子。相比之下,还是把女儿节的点心吃得饱饱的喝了一点桃花清酒就在自己膝头上睡着了的小桃更加不让人操心啊。  “好,既然小桃睡着了,我们再吃点别的什么点心吧。”  小心翼翼地把小桃抱回二楼的卧室后,佐佐木知里又从厨房里端出一个酒坛子,一打开,桃花的清香,水果的甜香,还有清酒最原始的米香在距离凌晨尚有两个时辰的温柔夜色中发散开来。  “这是为女儿节特别准备的 Festival spécial 哟,庆祝你升上高中,离成为大人又近了一步。”  “诶,这是超豪华版的酒渍水果吗,以前只知道西洋果子店用朗姆酒来泡的,没想到还可以用日本酒来泡,啊,闻起来就要掉口水了一一”  “如果口水流到和服上,我会很困扰的.....”  对着这类单纯素直的元气少女,佐佐木知里真是完全败下阵来。所谓“萌”,便是看着对方不顾风度地把和服袖口卷起来大口吃水果,也根本不忍心责怪的写照语。  “一下子吃那么多,会醉的吧。”  控制糖分摄入,坚决不吃糖渍水果的佐佐木知里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杯又一杯的果子酒,但白净的脸色丝毫未变。所以她的劝告丝毫不能对小雏起作用。只是小雏和佐佐木的体质根本不一样,一方是嗜甜如命根本不知道酒精浓度的小姑娘,一方是在酒味中熏染大的,在工作中酒量远超一般男子的社会女性。  果不其然,不到半小时,小雏的脸比女儿节人偶们的宫装还要红得厉害,说话也开始含糊不清了。  “好棒啊,这个女儿节,爷爷做了好吃的点心,知里姐买了好看的桃花,也从小零那收到了礼物......”  女儿节原本就是用于家人陪伴爱女的节日,所以桐山零推说有棋谱要研究,并没有来三日月堂吃晚饭。而爷爷在吃完晚饭后就回店里去了,明理则要去银座帮忙,不到十一点以后是不会回来的,陪伴小雏一整晚的其实是作为外人的佐佐木知里。(一早就睡着了的小桃不算,嗯。)  “零君,他送你什么了。”  已经是七分醉状态的小雏并没注意到佐佐木知里别有心思的笑意,而是相当高兴地大声回答道:“小零啊,送了我相当可爱的人偶呐。”  “他一定是觉得那个人偶像你一样可爱才买了送你吧。”  “拿出人偶的时候,小零的脸也特别像店里的猫偶,超级可爱的说~”  原本以为全身心都会放在将棋上的棋士送女孩子东西也一定都是将棋的周边吧,桐山零和某些已经走火入魔的中老年棋士相比实在算是温柔又贴心的好男人。  (我以前倒是被人送过玉制的“玉将”,拜托我去当他的情妇什么的.......)  佐佐木苦闷地放下了酒杯。这一季度的酒,并没有从京都的佐佐木酒造那寄来。去年九月最后一次汇款时也没有给对方留下自己新住所的地址,原本就不应该有所指望,结果还是会忍不住像傻瓜一样在东京各处的超市中不断寻找佐佐木酒造的新酒,终究未能觅得,最后买了已经实行工业化能大批量生产的现代清酒来做酒渍桃、橘果子。  行将消亡的传统......即使真得消亡了也轮不上没有资格继承酒造的女流之辈来在意。    “我回来了一一”  玄关处突然传来了元气十足的声音。但那并不是明理的声音。佐佐木警戒地从座位上站直了身子,而那粉色织造和服扎着正绢桐华腰帯的漂亮身姿正好印入美咲的视野。  (果然是值得纳入的珍宝一一)  “啊,美咲阿姨~~”  大吃酒渍水果本来已进入酩酊状态的小雏看见美咲阿姨瞬间又恢复了精神,拖着和服的下摆奔到了玄关处迎接。在桌下偷吃酒渍水果糖渣的三只猫也喵呜喵呜地叫着爬到美咲的身边磨磨,蹭蹭表示欢迎。  “不愧是我可爱的侄女,穿上我挑选的新春和服可爱度也是直线上升啊,明年一定可以拿下出手阔绰又风趣又帅气的年轻人一一”  美咲这一辈子对“出手阔绰又风趣又帅气的年轻人”这个设定都在执迷不悟。明理和佐佐木知里在玄关上下处唯有相视苦笑。  像三月三这样的节日虽然原则上说只要是未婚女性都可以过,但大龄未婚女性坐在一起喝着酒未免太凄惨了一些。本来女儿节的时令人偶就是和女性的婚嫁状态有关——三月三结束的钟声一敲响,女儿节的人偶就要收藏起来留待来年再用。一旦人偶摆放时间过长,就会影响女儿的婚嫁。小雏还有一年才到婚龄,而早已超过婚龄,甚至适婚年龄的另外三位即使每年都会按时收藏起人偶,但在婚嫁方面依然是从十六岁起就基本没有什么进展。  “年轻的时候说喜欢你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嘴上说风凉话的家伙,如果无法在财力上予以保证的话,就算喜欢也没法得到幸福啊。”  毫不拘束地斜坐在榻榻米上,自顾自倒酒的美咲对在场的三个离中年.五十之线距离甚远的姑娘们展开了言传身教。  “眼看周圍的親朋好友個個結婚生子,而自己明明有中意對象卻無法把自己嫁出去,這還有天理嗎?!女人的青春有限,想嫁給最喜歡的他要趁最美的時候!可是啊,作为眼界开阔、品味不俗的新女性,怎么能断定眼下那个人就是最喜欢的他.......”  在美咲端着酒杯滔滔不绝的时候,最年轻的小雏已经直接把猫咪又厚又软的肚皮当成了枕头在小桌边睡着了,而明理则趁着美咲无暇监管自己摄糖量,偷偷地吃下了一块又一块高糖的酒渍水果。倒是社会经验最为丰富的佐佐木知里仍保持着端正的坐姿,面带微笑地认真倾听着。直到美咲把话说得差不多正觉得有点口干舌燥的时候,佐佐木才优美地给美咲的酒杯中重新斟满酒,一边说道:“法国有句谚语,Si les jeunes savaient, si les vieux pouvaient. 大概夸的就是美咲小姐这类女性吧。”  无论是倒酒的姿势还是说话时的神态都颇为高雅优美。  不懂法语又耻于下问的美咲只能闷声将杯酒一饮而尽。在一旁将酒渍水果吃得差不多的明理面带酡红地赞许道:“小姐姐不止国语和英语很好,法语也很熟练呐。毕竟是女大毕业的.....”  “我说,明理,你到底吃了多少那种高糖的东西了,跟你说了,女孩子过了二十岁再吃甜食就是罪恶啊.......”  从自说自话的世界中抽离开来,美咲又开始责备起了侄女自我节制的不力。对此已深有经验的明理则赶紧扶着额头,呻吟道:“好像酒渍水果有点吃太多了,脑子里晕晕的.....”  “明理啊。”  “那还是快上楼休息吧,小桃已经睡了,小雏也别让她在这着凉了......”  佐佐木知里在一边也顺水推舟地替明理解了围。向来疼爱侄女的美咲也不好说什么。  帮着明理把小雏抱回二楼的卧房,佐佐木知里独自回到楼下时,美咲仍坐在原地频频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即使想要替她倒酒也不敢夺过酒坛。在沉默不语之间,美咲也给对面的佐佐木知里倒上了酒。  “怎么说,你也算是川本家的客人,应该由我来招待你更为合适。”  无论是古语还是现代语,客人和外人都是一个用词。佐佐木很有分寸地接过了银座妈妈桑递来的酒杯,同样干脆漂亮地一饮而尽。喝过的酒杯始终没有沾到一丝唇彩之类的油腻。  “没关系啦,又不是在银座,稍微放松点吧。”  从大正到平成,富有优美传统的银座始终闪耀着低调奢华的光芒。被那光芒吸引而来,接受过严苛训练,换上淡妆华服、谈吐优雅的陪酒女郎正穿梭于政要巨贾和文化名流之间吧。虽然工作与性无关,在过去陪酒女郎还是一份道义上让大多数女性避之不及的工作,但现在陪酒女郎却成为了比公务员还有受日本女性欢迎的工作,更成了白领女性第一青睐的额外兼职,这些多少都赖不景气的经济所赐。而不景气的经济也多少赖过度投资的男性经济人们所赐。无论经济是浮是沉,美咲作为在银座奋斗的现代女性始终坚信:女性,永远不能停止赚钱!在这个世界上,钱是女性唯一的权利。  虽然被像鲶鱼一样灵活地穿梭在昼夜世界的女性劝放松一点,佐佐木知里依然保持着极其端正的坐姿。这应该不是在银座兼职期间所受训练的成果,而是长期从事僵硬刻板的工作而养成的职业习惯了。幸好是个还算漂亮的姑娘,即使是更硬邦邦地坐着,也可以被夸说很像华丽的三月人偶之类的。原本,银座的女郎对于往来于政要巨贾和文化名流们而言也大抵是像人偶那样为了衬托出所有者品味不俗而被需要的高雅摆设而已。虽然地位相差悬殊,也必须能大方地和比自己地位更高的客人攀谈、说笑。不仅在言辞中受人恭维,有时还能收到熟客送的贵重礼物,像美咲身上用的正绢爪掻本缀袋帯就是因为帮助将棋协会促成某次赞助而从神宫寺会长那收到的礼物。尽管对方说:“这可是老铺里相当贵重的腰带啊,看风格就觉得特别适合美咲你......”不过就美咲本人的审美看来,还是眼前风格相近的正绢桐华腰带更显年轻俏丽,价值恐怕也更为贵重。  在同一家店里买的不同品级的东西分头转送给两个很可能会相遇的女性,还真是令人生气的客人。  “偶尔也会碰到令人生气的客人,但我还是觉得在银座有自己店面的人生比和一点情调都不懂的普通男人结婚做个家庭主妇要幸福得多.....”  年轻时候的往事像被风吹乱的花瓣一样在眼前一闪而过,美咲像是自我开导那样接着说道:“在银座可以最大程度地发挥起自己的头脑和魅力,不需要依靠别人也能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城堡,还可以从名流的客人们学到许多东西.......”  无论怎样暗示,对面的佐佐木知里都是摆出一副“确实很有道理呐”这样的认真表情,这副装作认真的表情对付神宫寺会长那种揽着年轻可爱女郎的肩膀就兴奋地滔滔不绝的酒客还不成问题,但对美咲只能起适得其反的效果。  “比起日常对着甜点为自己的笨手笨脚陷入苦恼,佐佐木小姐还是更适合高雅的银座吧,之前不是也有相关的工作经验吗一一”  冷静的假面一下子出现了裂缝。美咲强行压下内心小恶魔般的快感继续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在银座兼职时用的名字也是一个法语词吧......像百科全书一样对所有高雅的谈资都有所涉猎,相当讨文化界老师们喜欢的才女的名字......”  冷静的假面被彻底地戳穿了,佐佐木知里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非常抱歉!”  “不用对着我道歉了,我又不是因为丈夫与银座女郎陷入不伦之恋而气火攻心的家庭主妇,我只是在银座开店的女将而已。”  像抚摸陷入迷途的小兔子的皮毛一样,带有几分醉意的美咲揉搓起了佐佐木的头发,很多前美咲的头发比眼前这孩子的头发还要柔顺漂亮。  “虽然喜欢那个人,喜欢到不得了,但对方是有妇之夫就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出手才对......”  没有结过婚的毛头小子基本不可能打动银座成熟女性的芳心,而抱有好感的成功男士多半都有了一个相伴多年的结发之妻。总是要在理智与情感间衡量的美咲回过头来已经成了一个对谁也不会觉得多喜欢的大龄熟女了。不过即使没有在理智与情感间衡量好,和颇有地位的有妇之夫扯上过深的关系,被俗世里的女人揪住袖子在银座的街道上羞辱一番也实在太惨了一些。  (像诚二郎那种一无是处的男人只是凭花言巧语就骗得陪酒女郎欢心,还因此抛弃妻女至今都不受惩罚,才真是混蛋至极。)  美咲愤愤地咽下了一口酒,说道:“如果我们店里工作的女孩子受了这种侮辱,才不会就这样和气了事,一定要让她知道银座的女性才不是任人欺负的,可恶一一”  “那个,美咲小姐,”从对面传来的声音丝毫被没有因为自己的义愤而感动软化。“虽然不知道您是从哪里知道我的事,但我从来没有与有妇之夫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只是因为本职的关系才会在银座之外也和那些客人接触而已.......”  然后就被既称不上情人,更不是对方女儿,年轻而不明事理的跟踪狂小姑娘揪住袖子在街道上辱骂一番。不知道是由于个性还是顾及颜面,就像傻瓜一样沉默不语,直到酒吧里的用心棒出场才让那个姑娘停止谩骂悻悻离去。而在对此感到庆幸之前,自己的身体就已经陷入了比被羞辱还难堪的昏厥之中。即使从难堪的昏厥中清醒过来,接下来所遇到的事也只是一件比一件过分而已。  “.......我不想责怪谁,也不想得到谁的同情,只是想找到朴素的一技之长,平稳又踏实地活下去而已。”  虽然扎着带了银座气息的腰带,佐佐木一直保持着岿然不动的坚定坐姿。  (挖角,失败了啊.....)  美咲伸出手还想再从酒坛里倒一杯出来,却发现最后一杯酒已经倒进了佐佐木知里的杯子里。对在酒香中成长起来的佐佐木而言什么时候为对方倒酒,什么时候守住自己的杯中物,拿捏的尺度早已纯熟于心。  “你不在银座工作真是太可惜了。”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样,美咲借着酒意把积累多年的抱怨也吐了出来:“原本三日月堂该由我来继承的,但是做和果子什么的一点都不符合我的个性。美香虽然同样笨手笨脚但因为喜欢吃点心才继承了这个店,如果她生的是男孩子,爸爸现在或许就能轻松点了......”  (如果美香结婚对象不是诚二郎那个混蛋,现在一定还能幸福地和大家生活在一起。)  “没关系的,即使没有可靠的男性在,那三个小姑娘也一定会把三日月堂经营好的。她们跟我们不一样,都是能干又踏实的人呐。”喝干了最后一杯吸纳了精华的果酒,佐佐木的脸色也红润了一点,露出了桃花般的笑容。“等处理完眼下的事,我也会搬出去,不再给川本家添麻烦的。所以美咲小姐以后尝到我试做的点心,也请多提出改进意见。”  “以后如果你因为做点心的手艺实在有限而没法自立门户的话,也请记得来我的店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谈笑风生之间,两个成熟女性不动声色地往对方的弱处戳了一针。墙上的挂钟敲响了十二下,提醒着两位饮酒不少仍头脑清醒女性要记得在美容觉前把女儿节的人偶收藏起来留待来年再用。    远处飘来了殷红的花瓣。  (大概是桃花吧。)  三月,应该已经变暖了。可是听着呼啸而过的风声,总是不由自主回忆起自己也曾经在漫天的风雨中艰难地行走过,记不清最初是为何在行走,不过还能清楚地记得急雨打在脸上的微痛感,以及脚下古老的石砾踩过后发出沉闷的声音,那时手脚冰凉的绝望感还恍如昨日。虽然如此,但是那时的脚步并未停下,只是一直走一直走,找到栖身之所时的如释重负感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是行道中的寒意从来不曾忘却。下一秒,画面定格在灰色,灰色的庭院,灰色的身影,唯有那心底饱满得仿佛要和灰色的雨水一样倾泻出来的眼泪,尽管知道是在梦中却依旧如此清晰。  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世界依然是那样的冷色调。  “京都,明天估计会下大雨吧。”  打在窗外的雨滴和棋士们收拾棋子的声音相映成趣。不同于见惯了名人头衔战残酷场面的松本和史密斯,零总忍不住为马上要在决胜局中独自面对“白色暴风雨”一一宗谷名人的岛田棋士担心。  即使有在好好吃饭,岛田棋士的胃病依然随着对局日期的逼近而越发严重了,明天能不能撑着挤上开往京都的列车都不太好说。  从来,风雨的对面就只有更猛烈的狂风暴雨。拖着一身伤痛,奋战在暴风雨中,就算倒下再倒下,也要把飞散的自己的碎片找回来,不管跌倒几次都要站起来前进,属于这种人的世界,只有没有止境的长路彷徨。  “知里小姐,要不要去京都看看呐。正好,会长预定的酒店那里还有空房间......”  身为立会人之一的史密斯无节操地向宛如雨女般沉默陷于房间一角做着迷之记录的佐佐木知里献起了殷勤。与其说是酒店里剩下了空房间,准确地说来是原本计划和史密斯共用一间房间的二阶堂因为又住进了医院所以不能前往,而刚好空出了一边。当然,两边都是用屏风隔开来的,名义上是同一间房间实际上也能说成是两间房间。这种事情先姑且不论,拿着将棋协会可以报销的钱借机去讨好个人心仪的女性,怎么说也是有点卑鄙了。  “我就不用了......”莫名被点到名的佐佐木摆手谢绝道。“比起我这种外行,还是零君去京都看看比较好呐。”  “欸!!”  虽然之前帮忙照顾岛田棋士的时候,零确实说过要送他到京都为止,但是和身为立会人的棋士共住一间高级旅馆可是想也不曾想过的事情。  “这样安排挺好的,桐山你到时就去史密斯那边空出的房间吧,也避免将棋协会白出那一份钱了。”  (岛田前辈.....)  被无情戳穿拿着将棋协会的钱借机讨好心仪女性这类无节操幻想的史密斯六段望着职业操守远在自己之上的岛田八段,后脑冒出了一根根名之为尴尬的黑线。而岛田八段只是坚决无视之,在研讨局结束之后仍紧盯着手中的棋谱,毫不松懈、毫不动摇。  莫名就被推入漩涡正中心的小花猫桐山零为了不遭受史密斯幽怨视线的攻击,强行扭转话题说道:“知里小姐今天做的点心似乎很好吃呐。”  话一出口,零感觉自己的良心就和岛田的胃一样隐隐作痛。佐佐木知里往常都是在周日才会带着点心登门见习,而史密斯和松本那类只有工作日才会登临将棋小屋的青年棋士每逢周日都是窝在家里沉眠不起或是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饮酒取乐。换言之,周日参加研究会的棋士即使不爱吃点心也固定地会收到佐佐木的点心。不过周日也来参加研究会主要就是桐山零和二阶堂还有这两个还在上学的学生棋士,以及不知为何总是与二阶堂如影随形出现的重田棋士。重田和二阶堂两个人就像水与油一样不能相容,但就像水与油都具有“液体”这一大共性一样,这两个人都是重度的甜食控者。相比之下,零虽然不到岛田那样与甜食绝缘的程度,但是佐佐木做的有馅点心从来都是在甜腻得让一般男子高中生流下眼泪和清冷得几乎吃不出甜味只适合留给胃病患者存入冰箱这两个极端间各取一端,符合零这种中庸口味的点心目前还没有试做出来过.......  今天做的,便是不知馅料口味是极甜还是极淡的麸馒头。  总是把成品留给别人品尝的佐佐木在受了零违心的赞扬之后相当高兴地把四个装的果盒递到了棋士们的面前。  “请一定要尝尝看呐,这次试做的,桃花麸馒头。”  看着另外两个愉快地吃起了味道应该是“甜腻”的点心,零从心底懊悔起了为何自己要在踏上京都之旅的前日还要多管闲事地上门拜访。  (说起来,知里小姐今天是特意在工作日过来的吗?)  无论相见多少次,对面的女性都是静默如谜。  一开始零以为佐佐木知里只是一本正经照搬记录将棋的棋谱而已,后来才注意到即使是棋士们之间无伤大雅的争端,她也经常会用心地记录下来。不仅如此,还会在写得长长的mail里认真地提出自己的疑问。疑问的内容除了和基本知识有关的“为什么需要走那一步”,还有“为什么那位棋士会选择那一步”这样抽象的问题。职业棋士们经常会通过对路数的选择来判断揣测对手的实力及个性,但零在与岛田棋士第一次的对局中就出现了可耻的判断失误,那么佐佐木知里这样只是通过“观察”来学习将棋技法的外行人到底怎么来对职业棋士做出评价一一  对着桌上的棋谱低头苦思冥想多少感到葡萄糖不足,岛田棋士在将棋之脑的驱动下很自然地向不远处的麸馒头伸出了手。  “啪”。  佐佐木知里以难得一见的爽朗态度用记录本子将岛田棋士无意识伸出的手挡了回去。  “抱歉,这块还是请留给少爷吧。”  尚未完全从将棋的意识流中抽离出来,岛田棋士无神地望向将棋小屋内处于日常状态的众人。  (岛田兄该不是因为想到明天要和神一样的宗谷名人对局,神经过度紧张已经陷入着魔状态了吧。)  不顾年轻棋士们吓得缩在一角的腹诽,像哄小孩子一样,佐佐木知里重新从包裹里摸出一串七个的紫菜饭团重新塞进岛田棋士的掌心,温柔地补充道:“没有放糖,味增盐度也控制得刚好,里面包的是天童名产的梅干,米也用的是北陆大米,把这带到京都去吧......”  “天童的梅子啊。”瞬间从将棋的意识流中挣扎出来的岛田棋士露出了仿佛同时咽下了数十颗酸梅子的苦涩笑容。  尽管谁都没有明说,在座的棋士们都预感到即使走过对局中一场场纷沓而来,厚重而絮絮不断的暴风雪.拼尽努力,咬紧牙关,坚持他人所不看好的,肩抗对于自身过于沉重的.最终也未必能看见、未必能走到那里,有着拥抱、掌声,有着祝福、赞叹的那个彼方。对岛田棋士而言,他同样只是在日日愈发繁重的风雪之中,一边挣扎着不要被这汹涌的洪流吞噬,一边想象着记忆里故乡的模样,艰难地抬起脚步不断行走。   (简直要哭出来了。)  自己没有资格进入名人头衔战却被叫去担当立会人的史密斯六段最先把手帕掏了出来捂住了眼睛。  “....虽然这个季节京都还时不时会下大雨,但是很多好吃的京果子已经上市了哟,比如麸馒头什么的。提起麸馒头,就一定要去麸嘉这间拥有多200年历史的老店,三月还会有当季限定的樱花麸馒头。用竹叶包裹的麸馒头,豆沙馅,外皮加了麩的缘故口感很特别,黏中带滑,对美肤也大有好处......嗯,就连宗谷棋士也非常爱吃这家店的麸馒头.....”    本来想通过京果子的宣传来缓解将棋小屋内令人悲痛的压抑氛围,但是激起在座棋士精神的完全是“宗谷”这个名字而已。    “欸 ,宗谷名人就是靠吃那个才永葆青春美貌的吗,那么我也要买一份!岛田兄应该也需要一份吧!”    “话说还有保持头发乌黑的点心吗?”  岛田不由觉得自己还是沉浸在将棋的意识流中听不见他们的闲话比较好。  “那个,宗谷棋士是不是通过吃京果子来保持青春,我也不能确定,不过这十多年来,那位大人丝毫没有改变过倒是毋庸置疑的。”  零一下子想起了与宗谷棋士的第一次擦肩而过,那是十二岁时的冬日、大雪时分。尽管是穿着深色的大衣,但那个清冷的人就像要融进雪花里一样,所过之处一片寂静。被誉为神之子的宗谷棋士就这样寂静地君临王者之位,从未改变过身姿,不褪色,不疲倦,不污浊,凭着压倒性的力量在那里,只是寂静的存在于那里。  “更早以前,更早以前的宗谷名人是什么样的人呐!”  迫不及待发出的急切声音,令零自己都感到吃惊。  “是个非常喜欢下棋的孩子呐,即使,不下将棋的时候,也是一个神一样的好孩子......”  白净的脸庞上浮现出三月的雨水一样伤感的温和笑容。    三月的雨水是灰色的雨水。  在开学前夕碰到了相当过分的事,跌跌撞撞地从居住的小镇上跑了出来,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唯有乘着惯坐的巴士在熟悉的京都站点下车,对十七岁少女而言位于京都市内的学校已经是能够逃到的最远的地方了。  “因为还在春假期间,学校不能入内,我就坐在学校旁边的东寺正的木殿里像傻瓜一样哭了好久,连有人坐在木梁的转角处都觉察不到......”  (京都东寺啊。)  虽然距离初三前往京都的修学旅行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桐山零还依稀记得那千年不变的五重塔,古老的庭院,还有肃穆森罗的真木梁柱,压倒性的神明灵气连同古老雨水苔藓木石的气味弥漫期间。国本第一古老的东寺正旁边就是偏差值稳居全国前三的洛南高等学校,被普通人传颂为神一般的学校。但对将棋棋士而言,这不过是间依照世俗的意义建立起来的普通中学而已。很久以前,在将棋会馆的时候,还能听到这样的议论:“如果宗谷在十五岁成为职业棋士后没有被家人送去那么严厉的高等学校,而是在将棋之路上专念地战斗下去肯定能在二十岁以前拿下名人头衔吧。”对此,被宗谷夺走名人头衔的藤本九段则怒发冲冠地辩驳道:“如果那小子真有那种惊世之才的话就应该按时从高中毕业,而不是不断留级才对。真是,明明在学校里肯定没有朋友,还上什么高中......”当初零在选择升学还是踏入将棋世界的时候也常常想起藤本九段和宗谷名人做出过的选择。稍微高兴点的是虽然选择了升学,被留过级,但肯定能在二十岁以前顺利从中学毕业,在这点上算是超过了宗谷名人。但年轻时的宗谷一边念着高中,一边已然开创出了属于自己的将棋,惊人地成长起来,所有人都说这必定是受了神明庇佑。而庇佑了宗谷名人的神明就是洛南高校旁边千年镇国寺所供奉的药师寺如来也说不定。  眼前浮现出被灰雨濡湿的暮色里,黑色学生装的宗谷静坐在古老神灵之气四处流动的木梁阴影中的情景。  “就像\'传统\'本身化作了人形一样。”  不知道在木梁阴影中坐了多久的少年站起身来像神鸟一样翩然经过了脸上哭花得一塌糊涂的自己。即使是在雨中灰暗的庭院里也能一眼看出是个容貌无比绮丽的少年,再具体地说便是足以让十七岁的小姑娘只看一眼就会生出淡淡恋情的美貌。这样的描述无法出现在言辞之中。  “不过对方可是连正眼都没有看我,就把吃剩下来的麸嘉的馒头放那走了。馒头的摆放,就像是被放在九乘九格木盒子里的四十五手诘。”  “欸~”  史密斯和松本原本以为能听到“那个宗谷”在学生时代不为人知的初恋故事,纷纷竖耳倾听,这时却像泄了气似的,但同时又满心诧异:“不愧是将棋的神之子,即使是在吃点心补充葡萄糖的时候也在以提高棋艺为最高原则。”因而对宗谷等高级棋士又敬又怕。  也直到三月雨水一样绵密又伤感的故事快要落下帷幕,岛田才从棋盘上抬起头来看着坐在西南一隅女人的脸问了一句:“在遇到宗谷之前,你遇到什么了吗,过分得足以让你逃离故乡街市的事情......”  平缓的声音像雨滴一样滴落在房间里。  “那种将棋之外的闲事,老师您应该没有兴趣知道吧。”  流利的标准语像珍珠一样从唇边吐出,勉强填上了记忆的裂缝,不能让那比洪流还要汹涌的情绪倾吐出更多。    试图填上了记忆的裂缝,比洪流还要汹涌的情感仍在心底拼命涌出。  虽然是三月,还是能记住那让骨髓发颤的寒意。最后像傻瓜一样一边哭着一边把放在自己面前的馒头吃完,那种简直要反胃的甜腻感混合了眼泪的咸苦也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但是把空虚的头脑和身体填满之后,佐佐木知里重新做出了决定:不与父亲看好的酒造学徒结婚,身为女流之辈的努力也一定可以让酒造存续下去的。  (这么多年来我不是一直在寄钱回去,遵守了和父亲立下的承诺吗?!)  由于过度用力,灰色的墨水从笔尖止不住地渗了出来在稿纸上渲染开一团团的墨渍。写了一段的文稿已经不容像之前那样强作镇定地提笔续写。  佐佐木有些神经紧张把写废了的稿纸攒成一团,越是想假装不在意,手掌越是粘上了恼人的墨渍。而比墨渍还要深刻地烙在身体里的一一是对行将消亡的传统即使献出一切也想要再多延续一天的爱执。  压抑着因回忆而引发的极度不适的胃肠恶心感,佐佐木面如土灰地提笔写下了另外一封无法通过普通邮递员送达的书信。  相隔了十多年的京都,最后这一次也不能送达的话......  “抱歉,我必须出去一趟。”  最后一个在浴室里洗完澡正准备回房休息的明理在楼梯上撞见神色凝重正要下楼的佐佐木知里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柔和地蹲下身把对方因过分紧张而踩乱的和服下摆重新整理回原样。  “雨夜外出,请一路小心啊......”  灰色的三月雨今夜也在无情地下着。    灰色的雨水汇聚成意义的洪流。  京都之行的前夜,思考对策,无法安眠,仿佛被清冷的琵琶湖水淹过了胸口那般,岛田棋士死死地抓紧了作为唯一浮板的真木棋盘。    2六步  换掉飞前步、  44角、  33桂、  15步攻边路、  “雁木围。”  (宗谷那家伙不是大雁,而是仙鹤啊。)  垂死地抱紧表面光洁又冰冷的真木棋盘浮在探不到底的广袤大湖上,自天童而来的期待太沉重,太沉重,每一分期待加在自己的身上,抓住真木棋盘的力量就减少一分,再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京都的湖水彻底淹没吧。原本,人的一生随着岁月流逝,总会失去些什么宝贵的东西,就像漂游在水面的芦苇,随水漂流消融于无。  在半梦半醒的状况下岛田听到了从不远处传来的鹤鸣。  原本还不甚急切,但似乎因为始终不能引起自己的在意,所以鹤鸣声也越来越凄厉。“哗啦”,拍动翅膀,飞驰过头顶,那一羽的仙鹤,真是无比绮丽。  “老师您不要再强撑了,快点去医院吧!”  在雨夜里终于推门而入的女性不管怎样用力疾呼,话语也无法传递到对方的耳朵里。  “拜托了......”  即使像傻瓜一样在对方面前痛哭流涕,那个人也不会正眼望向自己,一眼也不会。  无形的琵琶湖水压过了嗓子眼。难受得想要用力咳出来,但又无从开口,一旦张嘴,压倒性的水压就将灌进肺腑,搅得胃肠出血为止。即使不张嘴,岛田也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哪处痛得更厉害,是抓住棋盘的手指,还是难堪重负的胃肠,还是既害怕连输四局又渴望与宗谷能在战场上相见的矛盾内心呐。  即使再怎么努力也抓不住仙鹤的一羽,但这不能成为自己不努力的理由。  像是回答自己的爱执一样,在空中飞翔的仙鹤凄厉地俯冲下来,以那又尖又长的喙啄食起了紧抓棋盘的手指。啄食虽然不甚用力,也已经解除了岛田抓紧棋盘的最后一丝力气。  在松开棋盘的瞬间,岛田重新看见了影子的栖身之所那母亲般的光,不知何故,心中唯有潸然啜泣。  “.......”  勉强拉住仙鹤羽尖般在黑暗中闪着灰白光芒的衣带,想要念出那个名字,替代话语咳出来的是殷红的血。  佐佐木知里的和服前襟上绽出了殷红的花瓣,这并不是桃花,而是杜鹃的啼血啊。    花の色はうつりにけりないたづらにわが身世にふるながめせしまに  花色飘零,不知何时,吾之身世,沉于忧思。    (第四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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