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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局

第一局    从孩童时代起,岛田开就获得了“煮不熟的年糕”这一美称。  “煮不熟的年糕”——虽然最早出典来自貌美却内心阴沉的才女樋口一叶笔下那外刚内柔的佛门少年,但是用于已经三十一岁的成年职业棋手身上,大概还是该用“看起来是可欺负的软年糕,没想到真正对局了就意外地难缠啊”来理解吧。对了,就像漱石先生养过的那只猫,看见翻在碗底的半熟的冷年糕,虽然并不十分想吃,但还是勉为其难地咬上了一口,结果门牙被咬不烂的年糕死死缠住,爪子抵在碗边也不得动弹,只好两爪直立跳起悲伤又绝望的“吃年糕之舞”。岛田八段和后藤九段之间的对决便是未熟的年糕和才高八斗的怪猫的对决。虽然前者比起年糕,脸庞更像一只青葫芦,而后者与其形容成猫,不如说是威风凛凛的狮子更为适合。但是肉食系的狮子看见不得吃法的青葫芦也会意外地苦手呐。  “你这种把王将守得密不透风的穴熊还真是跟你这人一样未老先衰,缺乏血性啊….”  “在香车和步兵之间摇摆不定,不惜轮番上阵牺牲捐躯如果就是缺乏判断力的中年人的血气那么在下还真是洗耳恭听了……”  将棋会所的规矩照例是彼此以礼相待,但是随着棋子敲击杉木棋盘无情地将对方的棋子击倒,棋盘两端的棋士内心的恶意彼此都有效地传达到了对方的心中。  堪比狮子的后藤九段始终保持狮子般的雄风一口气向对方碾压过去,力行以力破巧的正攻法。反观岛田八段这边倒是保持岿然不动,虽然并不是被后藤的气势所压倒,但似乎是过于谨慎,有关键的几手都下得不太干脆,但又能立刻吃掉对方一些小子,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伤害。  两个人的表情都颇为凝重。从午后六点到九点,三个小时的延长战,即使是专业的棋士们,心身的负荷也着实不小。  忘却了风雨和胃肠绞动的声音,岛田八段瘦长苍白的手指拈起桂马,向前推了两步。依然是平淡的一着棋,化解了上一轮的猛攻。而在后藤即将做出反应落下一子之前,将棋会所的灯光随着“啪嗒”一声悉数灭尽。  “万分抱歉!!我们现在就去启用应急电源。”  工作人员们匆忙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岛田八段毫不理会地想要掏出上衣口袋里的火柴,好借着火光验证在业余外人匆乱脚步声之中落下的那清脆的一声棋子。但探出手试图摸索时,惊人的寒意爬上了自己的全身。除了胃,身体其余部位同样被冻得发硬。  (动弹不得…..)  眼下是早春三月,东京的樱花含苞之时。在这样的寒冷的雨夜里,把西装外套搁置一边,只穿一件衬衣精神高度紧张地在木地板上对峙三个小时,原本就体质偏弱的岛田棋士在短暂放松的幽暗中不自主地瑟瑟发抖。然而还没来得及放松一会,对面的后藤滑亮了上衣口袋里常年装着的火柴。火光之中,岛田又一下子把背脊挺回到僵直状态。  “喂,你的脸色,比之前青得更厉害了。”  “只是天气暗,看错了而已。”  正这么辩驳着,会所里的灯光又一下子变得通明。岛田青葫芦样的可怜脸色这下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了。  “回去吧。”  轻易地扔下一句,后藤棋士站起来,将西服外套一丝不苟地扣好。  “还没结束——”  “以你现在的状况是不可能将这盘棋下好的。”   在衣衫单薄,冻得脸色发青仍保持正坐的岛田面前,衣着厚实站得笔直的后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像座压顶的巨山。  “还没结束——”  面对不依不饶的青年棋士,后藤九段露出半是同情半是嘲讽的笑容。  “除了下棋,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支撑着你下去吗…..也罢,和我走吧,带你去喝一杯暖一暖……”  “不那么麻烦了….”正想僵硬地鞠躬拒绝,身体就没出息地瘫在棋盘上。年纪已过三十的岛田随后又被后藤九段揪着后领勉强站起来,半推半就地套上了西装外套,跟着后藤走出了会馆,走在了春寒料峭但繁华依旧的东京街市上。    穿过银座的林荫道,在土桥附近的一条小路上集中着很多酒吧,俱乐部——战争过去多年后,这些有陪酒女的高级酒吧也被称为\"俱乐部\"。“幻”( le rêve)便是其中的一家。“幻”所在的那幢楼从一楼至五楼全都是用\"俱乐部\"或者\"酒吧\"命名的店家,但最气派的还属占据最上两层,纯以灰底灰字勾勒“幻 le rêve”的那家。  “le rêve——这在法文里梦的意思。虽然有点像源氏物语里出来的店,但这可是战前十年兴起的模仿巴黎的高级会所——嘛,不过跟你说也毫无用处吧。”显然是风月场老手的后藤又戳了戳将棋迷岛田不通风月这一事实。  对出身北陆小镇的岛田而言,来这类名流汇集的场所耗费千金确实意义不大。但是在风月之外,岛田更加好奇后藤在这个高级会所里所寻求的“意义世界”。  将棋的世界与银座的世界都是独立于“日常”的异世界。棋士的排位会上下激烈激荡,一旦不付出全力就会悲惨坠落,在银座酒吧沉浮激荡的世界里谋求生存如果不具备超越常人的才能同样只有破灭一途。但在个体才能之外,创造出“传统”,并将“传统”延续下去,更重要的依靠是的网络。网格中无数才人的交织构建了一个强大的意义世界。虽然嘴上不大可能承认,岛田棋士发自内心觉得这间延续了近百年的会所比自己所隶属的战后才成立的将棋会拥有一个更加强大的意义世界。  和强大的世界相比,人只是在网格中脆弱的芦苇。  “幻 le rêve”里工作的女子大概有三十多个,其中三分之一以上有着很强的流动性。就和服的华丽、妆容的高雅、谈吐的谨慎看来,这些女子在以高雅为生存法则的银座世界里至少也排得上中上流。然而每个季节过去,都会有人凄凉地被逐出这个奉行残酷的高雅法则的银座世界。  “女人就是那样意志薄弱的生物。会因为钱,因为恋情,而轻易地断送自己在这个世界里的护身符。”  后藤和岛田坐在一丛兰花遮掩的僻静角落里,喝着在“幻 le rêve”里只能算中等品的“吟酿造”。如同早春唤开樱花的风一样,几杯酒下去,岛田的面色也多少红润起来。而身旁的后藤则举着酒杯,保持着平素就冷漠又傲慢的神色扫视周围的男男女女。  在后藤的目光之内,不远处的吧台里坐着一个脸蛋长得小巧玲珑的陪酒小姐。和繁复的漂亮发髻相比,裹在水色碎花和服下的肩部和腰部都显得惊人地纤细。浓密秀丽的黑发和娇嫩的耳垂,从侧面看过去不过二十二三岁的样子。  “那个女孩就是这里的Mlle Encyclopédie(百科小姐)。”  “蜜儿什么?”岛田狼狈地咳了一声。而后藤只是打手势让使者请这位年轻女子过来。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尴尬,岛田再次喝了一杯酒。而这时被后藤传唤的吧台内的年轻女人也将脸庞转了过来,径直走出吧台。  透过走廊的间接灯光可以看到这个年轻姑娘阴影中的额头微微显得有些宽大,眼睛则偏于细长,整体五官倒还算十分周正。身材极其瘦弱,姿势却非常端正优美,细碎花样的和服穿在她身上显得颇为般配,而她还是半低着头在其他客人面前轻手轻脚地走过,看起来对于风月场的工作还并没有那么得心应手。而当这个年轻姑娘规规矩矩走到后藤和岛田面前施礼后坐下时,落地台灯的光线照射在她的脸上,脸颊处的阴影消失了,一张光洁秀丽的鹅蛋脸呈现在两人的面前。  “老师您,是今天来呐。”  女子一张嘴便渗出了淡淡的关西口音。素来敏感的岛田听着女子慢条斯理的发音想起来了自己中学旅行时见过的滋贺琵琶湖上泛起的涟漪。  “原本要去本乡(东京大学附属医院所在地)那边看看的,结果下了盘棋,拖到了九点以后,想着过去护士们也不会轻易批准,就干脆带上这位过来喝一杯。”  “实在对不起。”岛田诚恳地向后藤低头致歉。  “那么,这位也是,将棋的老师么?”全然女学生气的提问,听来非常可爱。  “嘛,不过是教儿童将棋教室的就是了。”岛田接过了女子盛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原本在这种地方无论怎样冒充风雅洒脱都是不可能的,倒不如老实坦率一些更可爱。  “不要小看由理绘呐,她可是赢过宗谷名人的人。”仿佛很是享受看到岛田被清酒呛到的样子,后藤很满足地补充道:“在歌牌方面。”  “后藤先生,请你以后好好地按照日本语的次序来说话!”  看着额发都在战栗的岛田,由理绘近于圆场似地笑道:“只是运气好而已一一啊,请再喝一点吧。”  郁闷地接过杯盏,岛田的眼前浮现出九段棋士们在这处高级会所饮酒作乐的样子。比如——  “喝日本酒的话,果然就应该用这种江户切子呐。这种琉璃的纹面,比萨摩切子可要清秀内敛得多呐,哈哈哈哈”——自以为是的酒鬼会长  “太庸俗了,这身花饰。”——品味绝高,即使对艺伎也毫不留情的后藤九段  “谢谢”。——在银座女子面前也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宗谷名人  和这些人相比,自己离开了将棋会馆,便是一根平庸的芦苇罢了。不,即使在将棋会馆内部,自己的存在感也和自己的额发一般稀薄。  “不过说起来宗谷名人居然也会玩歌牌。”一晚上喝了七八杯的岛田揉了揉自己有些微红的眼眶,而陪酒的由理绘尽管也不断地将一盏又一盏的清液慢悠悠地吮入上过妆的樱唇中,而脸色也丝毫未变。听到岛田的自言自语后,由理绘放下酒杯,取出袖中帕子,沾了沾微染酒香的嘴唇,才慢悠悠地开口答道:“歌牌的名人也好,将棋的名人也好,听觉呀、记忆力呀、计算力甚至耐力方面都是相通的呐。而再往上推,传统的孕育都是出于京都呐。”  “你是京都出身吧?”  由理绘有些羞怯地笑了笑,但是多少有分自豪感藏在笑容里。京都府同样在千百年内也为自己养育出的和美人而自豪。但是岛田并没有注意到自豪感之外还有某些的别的成分,而是径直问道:  “会下将棋吗?”  “啊?!”  不去看那边面面相觑的两人,坐在另一旁的后藤只是默默扶住了自己的额头。而岛田已从钱夹里掏出自己的名片,很是诚恳地双手递了过去。  “正如您所说的,平安将棋也出自京都。如果您有兴趣的话,请一定要来将棋教室看看……虽然主要还是面向孩童的教室,但是我们还是尽可能在大家的心里播下一点传统的种子……”  夹在两位棋士中间颇为为难的由理绘,看了一眼后藤的眼神,还是下定决心收下了岛田的名片。  “非常感谢。”  明明自己只是银座的陪酒女反而收到客人的施礼,由理绘的耳垂一下涨得通红,头也深深地埋了下去。  在上方俯视这场滑稽的行礼的后藤,拿起了大衣,清了清嗓子示意岛田跟上。  由理绘则再次恭敬地送两位棋士出了会所大门。  此时已是凌晨,银座的道旁树绽放了三月东京的第一支早樱。  不自觉地向上看去,依偎在会所玻璃墙边凝望两人的由理绘向青年棋士招了招手。和服划下一截露出的雪白纤细的手臂也正如三月人偶一般清丽可爱。    (第一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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