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的大门紧紧关着,外面围了一圈人,张茉莉问大队里的一个大爷:“大爷,怎么了?” 大爷手里还举着锹,裤脚全是泥点子,看起来是刚从地里跑过来的:“咋了?上面来人了,肯定是为了咱们开山的事儿,大伙听说开山选队员,要按照工分选,这不公平啊!” 不公平?难道抓阄就公平了吗?众口难调,生产队的人也难办,大队的干事急的焦头烂额,隔着门见到了张茉莉,喊她道:“茉莉,快把你公爹叫来!” 张茉莉愣在原地,不知道应不应该回家,吴干事又说了一遍:“放心吧,不是坏事,县里来领导了,让你公爹过来。” 张茉莉这才拔腿往家里跑,以前江有福当生产队长的时候,村里接到大小领导的工作都是他负责,生产队的情况,没人比他更了解了。 这次来的是县里农业局的领导,按理说开山归林业局管,不过听说农业局的这位领导之前也在林业局掌过权,所以这次派他过来。 领导们的弯弯绕张茉莉不清楚,只是有件事打乱了她生活的节奏,大队让江家做接待。 大队里有每年都留有招待粮,就是给下来的领导和干事们准备的,除此之外,村里的豆腐坊开了工,生产队的腊肉也被割了一刀,夏天有青菜吃,大队的干事抱着一盆青菜去了江家。 县里的领导姓徐,徐副局和江有福是老相识了,所以这次才让江家招待。 三个儿媳妇围着锅台转悠,苗红红手指一扯,豇豆的丝被顺了下来:“这是咱家第四次做招待了吧,挨饿受累的,也分不到什么东西。” 柴凤芹拍拍她后背:“别乱说话,你懂啥,这是咱家的光荣。” 吴敏问:“妈,今天炒菜得带点油花,总不能像自己家吃一样,汤水白白净净的,可咱家的豆油也金贵呢……” “大队的人说了,不然咱们白出调料功夫,到时候给几块豆腐吃。” 白白嫩嫩的豆腐块被码的整整齐齐,柴凤芹又说:“一共给四块,每家一块,等散了席你们自己端回去。” “哎。”听了这话,苗红红才露出一点笑模样,择菜的速度也加快了。 腊肉炒土豆片、豇豆炒茄子、西红柿炒鸡蛋、清炒青菜,咸鱼豆腐汤,大队里招待粮拿来的是一斤白面和两斤粗粮,柴凤芹蒸了十个馒头出来,又软又白的馒头一出锅,张茉莉的馋虫都被勾起来了,可这也不是她能吃的,得紧着领导吃。 张茉莉偷偷往屋里看了看,炕桌上一共做了六个人,除了徐副局和江有福还有四个大队里陪客的干部。 六个人……一人连两个馒头都分不够,肯定剩不下了,当然不能光吃细粮,她们几个还煮了一锅碴子粥。 一群人在正房里吃饭,后来徐副局喊江家两个儿子上了饭桌,张茉莉啃着红薯干,喝了一口棒碴粥,已经开始琢磨豆腐怎么吃了。 一大块豆腐呢!她能吃上两天,小葱拌豆腐……或者放个鲫鱼豆腐汤?张茉莉的思绪被吴敏打断了:“茉莉,开山到底咋说的?按照工分?” 柴凤芹回道:“按照工分咱们家也是茉莉,你们着什么急。” 吴敏神色一僵,张茉莉赶紧说道:“我去大队的时候,大家都堵在门口,说不公平,具体怎么定不清楚。” 男人和女人工分的计算方式不一样,就像他们公社来说,壮年男劳力每天最高能拿到十分,女劳力最高能拿到七分,但有个死分活评的计算方法,还能多赚几分。 张茉莉下地干活勤勤恳恳,大家都看在眼里,每次评分的时候,她都能拿到最多的分。 说好的女人能顶半天边,她比一般男人干活都多,工分上还有差别呢!张茉莉虽说不服气,但所有地方都是这么制定的,她也不敢说什么,他们大队很公平,谁干得多大队领导心里有谱,这不,上次算工分,张茉莉又多拿到了七八分。 如果她估计没错的话,这顿饭吃完,开山的事儿就有了下文,县里领导那么忙,来一趟不容易,总不能是来蹭饭的,人家是来指导工作的。 江有福隔着屋子,喊张茉莉去供销社买瓶白酒,还指定了要景芝白干。 张茉莉咂舌,景芝白干是有名的门面酒,一瓶要一块钱,也不知道大队给不给报销,这顿饭听说吃到了下午三点多,张茉莉午后去了田里,等回来的时候柴凤芹早就收拾好了,还叮嘱她:“豆腐放你灶台了,瓷碗下面扣着呢。” 劳作一天的张茉莉累的快成了一滩泥,唯有豆腐两个字,让她眼里冒了冒光,豆腐啊!一年到头也吃不到几回,张茉莉美滋滋的把豆腐切了一半,留着拌豆腐吃。 后院种了两排小葱,青色的葱叶随风摇摆,张茉莉和柴凤芹打了个招呼,拔了一棵葱,切成碎丁扔到调好汁水的酱油碗里。 苗红红隔着门口问:“晚上拌豆腐吃?” “可不是嘛,想了想还是这一口吃着顺心。” 苗红红凑过来:“我也想拌豆腐,可你二哥说想吃红烧豆腐,他也不想想,红烧得放油,不多加油没什么滋味,还得加调料调味,多浪费呢。” 炒菜对缺油少盐的他们来说,太奢侈了,中午柴凤芹炒菜的时候,往里加油加调料都是咬着牙放的,总不能给自家丢人,被人戳着脊梁骨说连干部都舍不得招待。 苗红红瞧见张茉莉拌的豆腐很眼馋,更坚定了她回屋拌豆腐的决心。 因为一块豆腐,一家人的晚饭吃的很高兴。 豆腐鲜香滑嫩,小葱很爽口,张茉莉胃口大开,平时难以下咽的棒碴粥,一口气喝了三碗,吃饱后她摸摸肚皮,满足的打了个懒腰。 天黑前柴凤芹把三个儿媳叫到厨房,说中午剩下了腊肉和三个馒头,要把这些东西分分,柴凤芹指着馒头说道:“老大家有两个孩崽子,就分一个,剩下两个咱们三个平分。” 张茉莉连忙说:“不用平分了,你拿走一个,我和二嫂分一个就行。” 柴凤芹没同意:“就平分,我们老两口都吃一口少吃一口都一样。” 就这样,张茉莉又分到了多半个馒头和一小块腊肉。 张茉莉已经好久没吃过细粮了,她捧着馒头回屋,盯着看了好几分钟,咽了咽唾沫,最后还是决定留着明天吃。 张茉莉没想到的是,这半块馒头,她一口没吃到。 第二天中午她下地回来,一掀盖子连馒头渣都没了,平时她这屋从来不锁门,家里人都问遍了,也没人拿她这半块馒头,最后还是大嫂家的闺女小米糊怯生生的说:“三婶,我看见隔壁的小虎子过来玩,好像去你那屋了。” 泥娃也若有所思:“我看小虎子走的时候肚子圆滚滚的,肯定是馒头!” 张茉莉心疼的叹口气,那可是半块白面馒头啊! 要是日子好,她也不至于为了这点细粮伤筋动骨,每天都吃不饱,喝粥吃红薯度日,好不容易有馒头吃,捧在手里她连一角都舍不得掰,就这样被孩子顺走了。 苗红红气哼哼的说:“孩子不懂事,大人得讲道理,茉莉走,我带你找虎子妈去。” 吴敏说:“人家能承认?这就是哑巴亏,虎子妈还得说,大人和孩子计较什么,显得咱们小气。” 柴凤芹也说:“算了,这样吧,茉莉啊,我给你馒头,别和虎子计较了。” 张茉莉摇摇头没要,闷着头回了屋。 没过一会儿,小米糊捧着手掌大的白面馒头过来敲门:“三婶,给你吃馒头。” 小米糊今年四岁了,枯黄的头发乱糟糟的,扎辫子的红头绳还是过年的时候用一厘布票扯来的,看着小米糊忽闪忽闪的眼睛,张茉莉心里沁入一丝暖流,她摸摸米糊的头:“三婶不吃,你留着吃吧。” 小米糊舔舔嘴,小口咬着馒头,又用小胖手掰了一点喂给张茉莉:“三婶你别难受,我的糖被我我哥抢了我也想哭,以后不让小虎子来咱们家了。” 张茉莉笑着抱住了小米糊,小虎子偷馒头这笔账,她记在了心里。 张茉莉也不冤枉人,刚才她去隔壁,看见小虎子躲在柴火垛里面吃馒头呢,出来的时候一嘴渣,正好被虎子妈瞧见了,虎子妈揪着耳朵问哪里来的馒头,小虎子如实回答了,虎子妈还说儿子机灵,趁机也吃了一口馒头。 一直等到母子两人进了院子,张茉莉也没声张,当场识破又怎么样?虎子妈最能耍赖了,一句一句的道理压过来,张茉莉没把握能和她讲理。 这样的妈,也教育不出好儿子,早晚把孩子坑了。 这半个馒头的账,张茉莉以后肯定让小虎子吐出来!茉莉妈活着的时候,总管她叫傻茉莉,说她看起来话不多,但比谁心思都重,不肯吃一点亏。 张茉莉把红薯当成了白面馒头啃,深深的牙印陷进去,眼神一直盯着小虎子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