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千澄环顾一下四周漆黑的屋子,最后对上沈放明亮的眸子,道:“陛下说喜欢臣妾是假的吧,从头到尾都是在哄骗而已,若真喜欢,怎么会同意大臣们的提议?”
确实是假的。
这一点姜千澄前世就明白了,他只是在后宫所有妃子中挑中了她,看中她家世不显,可以拿捏。
姜千澄不再流泪,停下抽泣,静静望着在自己面前蹲下的男子。
她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道:“还好只是梦,不是现实,陛下对臣妾如此好,一定不会舍得做出伤害臣妾的事情的,对不对?”
一抹惨淡的笑容从她嘴角扯起。
沈放的心,好似无形之中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钝钝的痛感,血肉模糊,他压下疼痛,指腹擦干净她眼角泪花。
他道:“不会的。”
巨大的不安从脚底涌上心头,四肢百骸都随面前人一抽一泣而战栗。
姜千澄倾身,一把搂住她,再次握住他的手,放在小腹之上,道:“陛下,今日我去药馆里找大夫把脉了,他说我已经怀孕三月有余。”
姜千澄一双眼睛注视着沈放,观察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神情。
前世和今世的发展大相径庭,这辈子的沈放待她尚且算好。若他有那么一点喜欢自己,在得知她怀有身孕时,他应当会表现出一丝喜色。
沈放迟疑了一瞬。才扬起笑容,问:“当真?”
姜千澄点点头:“是真的,大夫说臣妾身子虚浮,脉象不稳,要好好调养。”
她确实怀孕了,难怪在猎场中看到沈放要射杀那匹怀有身孕的母鹿,她会那般共情,求沈放不要杀害她。
母鹿想活下来,保住腹中未降世的孩子,姜千澄何尝不想?
她指甲掐进血肉,面上不显,笑对面前人道:“臣妾一得知自己怀有身孕,便迫不及待地想告诉陛下这个消息,但因为在路上与侍卫走散,无奈之下,才跑到城门口求助士兵。”
她轻描淡写一句话,将私自逃出皇城一事掩盖掉。
沈放替她脱下鞋袜,道:“我知道了,没有怪你。”
比起这事,姜千澄不断梦魇,回忆起前尘往事才是让人棘手的。
姜千澄脱下潮湿的外袍,钻进冰凉的被窝里。
榻边的男人帮她掖好被角,轻声道:“你淋了雨,等会让太监来诊脉,给你开一副安胎的药方。”
姜千澄奔波一天,睡意袭来,阖上眼,道:“好,臣妾有点乏了,先小憩一会,等太医来了,再让宫人喊醒臣妾吧。”
沈放欲说“他在这里陪她”,下一刻,榻上人缓缓张口:“陛下身上的龙涎香和檀香的味道太浓了,臣妾闻着胸闷难受。”
姜千澄睁开眼看他。
不是难受,是恶心。
好在此刻,外头太监敲门,说太医来了,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才得以缓解。
沈放站起身,燃了宫灯,俊秀的面上浮起一丝浅浅微笑,道:“那我先出去。”
太医进来后不久,一道男子的身影也步入了殿中,站在床榻边。
姜千澄一眼认出那男子,摆摆手,让榻边太医离开,招魏径到身边,问:“陛下没责罚你?”
魏径跪在踏板上,摇摇头道:“陛下只把奴才喊到面前,说奴才是娘娘身边伺候的旧人,让奴才进来好好照顾娘娘。”
姜千澄思索了一下,道:“没罚你,这事就算揭过去了。”
她乌发卧于枕上,再次让宫人放下帘幔。
外头蜡烛的红光透不进来,帐内逐渐暗淡下去。
半明半昧,万籁俱寂,寝殿中只听得到雨打芭蕉之声。
香炉幽幽静静,一缕檀香从炉嘴升起,缓缓飘入帐中。
小宫女正在换香料,就听账内传来一道轻轻的女声:“换一味香。”
小宫女吓得手一抖,勺中香料撒出去一半,连忙道:“昭仪娘娘,此处是陛下的寝殿,殿中只备有陛下常用的香料,要不您先将就一下?”
小宫女也是瞧姜千澄素来面色和善,好说话,便偷懒不想出去找香料。
何况这里是皇帝住的地方,皇帝素来不喜人随意动他的东西,尤其是在香料一事上,万一她巧不巧触了霉头
谁知话音一落,魏径走上来,道:“娘娘的话你还敢不听?让你换香料便换,陛下若怪罪,娘娘替你担着。”
小宫女被训斥了一顿,这才忙不迭跑出去办。
姜千澄辗转几次,无法入眠。
她索性不睡了,从榻上起身,环顾这间屋子,这间屋子她熟悉极了,前世皇帝崩逝后,她便一人独住在这里。
窗外雨疏风骤,潇潇雨歇,月色流淌在她身上。
她披衣走到书桌前,看桌上平铺着一张宣纸上,拿起一边笔架上的毛笔,随手在纸上勾勒起来。
所书字迹笔锋流丽,锋芒毕露。
倘若细细一瞧,便能发现与一侧地图上,当今天子的手迹所差无几。
姜千澄忽然柔声问魏径:“你可知,如何才能报复毁掉一个人?”
魏径思索稍许,低下头道:“奴才愚钝,不知。”
姜千澄温柔一笑,眸色微深。
如何报复,自然是夺去他最重要的东西。
在沈放心中,江山社稷最重要,那就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打拼下来的江山,被人窃取,不费吹灰之力落入别人手中。
如此才算狠决。
其次,便是他的血脉至亲。
沈放冷血薄情,唯独对至亲感情尤深,否则前世,太皇太后与小公主先后逝世,头七守灵时,沈放怎会独自饮酒喝醉后,将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姜千澄面前?
他仅有的那么一点爱意,都施舍给了至亲与血脉。
而上一世的最后,姜千澄便狠下心,一次次拦着她与他的孩子,不许他和父皇亲近,灌输疏远沈放的念头,以至于父子二人情意淡薄至极。
到死时,他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江山没了,唯一的牵挂,连最后一眼都不愿意去看他。
姜千澄望着宣纸上的字迹出神,许久才搁下毛笔。
去找香料的小宫女总算归来,重新点燃一味香料,清淡的芙蓉香从香炉中飘出。
月色落在姜千澄身上,皎洁轻柔,洒一地洁白的银霜。
另一边,沈放从寝殿中出去后,步入文和殿。众大臣已等候他许久。
一夜秉烛夜谈,未曾安眠,红烛残尽。
殿中人散去后,沈放背靠在圈椅之上,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连日来的边关之事,压弯了他的眉梢,眼下只想阖目,稍作休息。
可一闭上眼,又想起了前世那个雪夜
景平九年的冬夜,姜千澄一袭华服,妆得楚楚动人,款款步入殿中,手上还托着一壶酒。
他与她已许久未曾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