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真的准备御驾亲征,亲自去讨伐蛮族?”又一臣子走出来道,“还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适才众臣一来,皇帝撂下的第一句话,便是他欲亲自带兵,前去沙场。
“是啊,御驾亲征,京城如何办?若突厥兵分两路,一路南下直取京城,陛下岂非腹背受敌,这是有损纲纪、丢社稷之举啊!”
“高祖皇帝当年亦曾披甲出征,可最后反被蛮族擒拿,以胁周朝!陛下万不可一时冲动,当做足谋划打算,再出征不迟。”
众人齐声相劝。
沈放没有说话。
大臣们看看地图,面面相觑,半晌之后,一老臣步履蹒跚出列,道:“陛下登基两载有余,膝下空旷,后宫妃子久无所出,亦未有储君之立,此次陛下西北亲征,如若生意外,京城无主,恐生祸乱,让奸人谋篡。”
大臣委婉说出这样一番话,亦是为朝政社稷着想。
一个两个眼观鼻,鼻观心,等着皇帝的回答。
沈放面色平静地注视下方,看姜千澄慌慌张张从医馆里出来,险些摔到在地,在身侧小太监搀扶下才稳住身子。
他勾唇一笑,问:“若后宫已有妃子怀上龙嗣了呢?”
“这”
大臣们相互对望,眼神交流了片刻。
裴阁老站出来,道:“若有后嗣,此当好办,待后妃生下皇嗣,若为皇子,陛下则早立储君,以绝贼人觊觎。若为公主,另当别论,然”
他顿了一顿,观望沈放脸色,才继续说道:“陛下行事需谨慎,本朝曾有过外戚乱政,把持朝堂的先例。高祖皇帝被擒时,小太子登基,太后一族专权。陛下当引以为戒,若执意御驾亲征,可先列一道密诏,以防不测,不如釜底抽薪,留子去母。”
留子去母。
四字掷地有声。
沈放指尖敲了敲雕栏,未置可否,漆黑的瞳孔里神情晦暗不明,目光一直追着街上那道红色的身影。
他在黑暗中轻轻一笑,在众臣未弄清楚状况时,大步流星往楼下走去。
“陛下,陛下!”
众臣在后面高喊,连忙跟着下楼。
门口的侍卫见到皇帝来,齐身下跪,询问道:“陛下要去哪儿?”
沈放拉过马的缰绳,一步跨上马,腰间玉佩短刀轻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骑在马上,一眼望去,就是风姿迢迢,巍峨之仪。
沈放对侍卫道:“调集禁军,封锁城门,从现在起,一个也不许放出城门去。”
朱雀街另一头,姜千澄从药馆中走出,面容凄白如雪,双眸通红如血。
脚下被一个石子绊到,她身子一轻,全靠魏径搀扶,才勉强没摔倒在地。
“娘娘,您没事吗?”
魏径看出了她的不对劲,拿出一张帕子,替她擦擦冒着冷汗的额头。
姜千澄推开他,浑浑噩噩往前走去。
方才药馆里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大夫手放在她腕上,诊了好半天,旋即笑着起身,摆摆手让她走。
姜千澄好一番追问,大夫才伸出三根手指头,笑道:“姑娘,您这是有喜了,已经快三个月了。”
三个月。
这一句话,不暨于平地一声惊雷,轰隆隆地在姜千澄脑中炸开。
卫太医骗了她,沈放骗了她,她明明怀孕了,却故意瞒着不告诉她,若早一点告知,她怎会蒙在鼓里,还做无事的样子骑马,最后掉下山谷?
对,不仅是他二人,甚至表哥派来的人,在探脉后也欺骗了她。
姜千澄大口大口地喘气,冰凉的空气涌进喉咙,激得她口中发麻,也激得她脑中一片清醒。
“娘娘,娘娘?”
姜千澄转头,却是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了,摇摇头对魏径道:“无事。”
无论他们谁骗了自己,为什么骗自己,眼下都不重要,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她想护住这个孩子,再晚,就来不及了。
天上烟火熄落,守城的侍卫策马赶来,催促路上行人回家。
魏径与姜千澄一路躲躲藏藏,到达密道巷子外,却见巷内火光冲天。
魏径将姜千澄安置在一处偏僻角落,让她在那里等着,兀自前去探路。
姜千澄躲在绿树的浓郁的阴影下,好半天,才见魏径茫然无措地从巷子里奔出来,拉着姜千澄就往城门口跑。
她问:“怎么了?怎么从巷子里退出来了?可是那里着了火?”
魏径来不及和她解释多少,拉着姜千澄往前跑,与她混入出城乌泱泱的队伍。
晚风飘来,吹开姜千澄发上的幕离,一只白皙的手伸出,将幕离重新戴好,随后放在平坦的小腹上,用掌心轻轻地护住。
前方十丈之外就是城门,守城士兵正接过百姓递来的户籍,一个个对着户籍上的人像,搜查出城的百姓。
而几十丈远的身后方,一队骑兵正扬鞭赶来。
马儿撒开四蹄,蹄子踏在御道之上,在寂静的夜里,响动大的骇人。
魏径转过头,咽了几下口水,道:“娘娘,密道被人发现了,那里围了把守的士兵,我们进不去。”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叠薄纸,塞到姜千澄手上,姜千澄接过,翻开一看,上着
“金陵人士,江家二夫人江扶玉。”
是魏径给她准备的假户籍。
魏径长长地呼出几口气,扯出一丝微笑,使自己看上去面色无常,道:“现下只能从城门口走了,上头有人下令封锁城门,我们必须走快一点,才能赶在最后时刻出城。娘娘您再记一记户籍上写的信息,等会门口士兵搜查,与您对口供,可千万别出错了。”
户籍上女子的相貌与姜千澄所差无几,她垂下眼眸,手指紧紧攥着纸张边缘,攥到出一道皱痕。
队伍蜗行牛步,缓慢前行,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促,一如二人眼下紧张的心弦。
姜千澄前面,慢步徐行走走着一位杵着拐杖的老妇。
守门的士兵不耐烦接过老妇手上的薄纸,一下皱起眉头,抬头,见老妇头上包着一个头巾,琐碎的头发从头巾漏出,将老妇眼睛遮掩挡住。
男子粗暴地扯开老妇头上的方巾,等妇人一张脸完全暴露出来,与户籍上画像确认无疑,才放人通行。
“行了,快走快走,别碍事!”
人潮往前缓慢移动,魏径先走上去,笑道:“官爷,这是我的户籍,您瞧瞧。”
男子随手翻了一翻,“嗯”了一声,摆摆手让他往里走。
隧洞内灯光昏暗,阴影笼罩。
忽然一声:“关城门”
外侧城门的士兵听到身后动静,转头见内城一队骑兵疾驰而来,手上还打着手势。
士兵立马认出那是关城门的信号,忙扯开嗓门,道:“关城门!”
“关城门”
城门斑驳,朱漆掉落,吱吱呀呀的门轴开始转动。
每一声律动,都在宣告出城的时间即将耗尽,门外的光亮快要透不进来。
姜千澄一颗心提起,一步上前,伸出户籍,才要递到男人手上,却猛地意识到什么,身子一下定住
守城的士兵声音,听着极其耳熟。
姜千澄和沈放来时,二人共乘一马,就是这个士兵,在沈放亮出身份后,大惊失色地跪下磕头,放他们入城。
不出意外的话,他一定记得皇帝,也记得与皇帝同来的女子是何样貌。即便记忆模糊,姜千澄一露出面容,他怎还会认不出?
“这位姑娘,您的户籍呢?”
士兵见来人是个妙龄女子,语气也放柔和了点。
门轴转动,发出巨大的声音,回荡在幽暗的隧洞内,宛如宣判命运的鬼神,催促着惊慌的人们,惊奔向那一抹闭合的光亮。
姜千澄的幕离被风吹得扬起,如烟如云,轻纱之下,赤红洒金的裙角飘然如飞。
她眸色微动,长睫掩目,借着着宽大的幕离作遮掩,将户籍塞回袖中。
在士兵的凝视下,一只手伸出,慢慢挑起了一边的帽帘。
依次映入士兵眼帘的是,绯红靡艳的红唇,赛霜欺雪的琼鼻,最后一双潋滟如水的妙目,盈盈地望向他。
士兵讶然,旋即一惊,张张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您,您是”
面前人容貌出尘,恍若神妃仙子,士兵哪里会认不出?
可比起之前,气质却有着天壤之别。
在她身上,不见原先楚楚温良的女儿家情态,一种光艳逼人的端丽之感,从眼尾勾勒而出。
她唇角轻提,一双眸子静静盯着人看,气场便扑面碾压而来。
虽然不过短暂一瞬,小士兵也清晰地感觉到层层冷汗,从掌心处渗透了出来。
“这位官爷,是陛下让我先出城的。”
她檀口微启,嗓音柔媚,一张一合,便是蛊惑人心。
“你放我过去,你的脸我记住了,过几日,就让陛下给你晋升,如何?”
士兵脸上闪过明显诧异惊喜的神色,不及多想,只道:“多谢娘娘!多谢娘娘,您请!”
姜千澄颔首微笑,转身往隧洞内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魏径在外门外等着,不远处林间小道上还停着一辆马车,马夫焦急地朝门内看来,见到姜千澄快要踱步出来,当即拉马出林子。
巨门投下参天的阴影,照在姜千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如她此刻心境。
还有最后三步,光芒近在咫尺。
姜千澄快步提裙而出,却在此时,身后的马蹄声终于赶来,众人齐齐勒马,发出长长嘶鸣声。
“昭仪娘娘准备逃去哪儿?”
姜千澄迈门而出的步子,在最后一刻定住,那个冷若冰霜的声音钻入耳朵时,她全身血液上涌往心口汇涌去。
她慢慢扭过头来,风吹起幕离,翩飞坠地,她发间步摇因此摇晃,摇曳出冰冷的寒光,刺入沈放眼中。
沈放眼底无情,高高坐于马上,身后侍卫赫然排开,若黑云压顶。
缰绳一带,马蹄徐徐走来,步入隧洞,幽暗的灯光一点一点吞噬掉他的残影。
年轻的帝王面色冰冷,他连冷漠也懒得装模作样掩饰一二了,俯视打量着她,势要将她脸上的惶惑、惊讶、茫然的情绪全都收入眼中。
出乎沈放的意料,他并未在姜千澄脸上看到这些。
他哂笑一声,望一眼外门外的马车与魏径,眼底浮起薄凉与阴冷。
不待他发话,侍卫们便上前,团团围住了姜千澄一行人。
有人下马,对姜千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昭仪娘娘,别让臣等为难了,您请回去吧。”
沉重的木门被人推开,光亮从背后乍泄进来,光泽镶嵌浮动在她身上。
几个侍卫押送魏径到隧洞内。
魏径左右挣扎,挣开束缚,奔至姜千澄身边,一脸自责,道:“娘娘,是奴才耽误了。”
“不怪你。”
姜千澄轻轻摇头,眼中湿润,与沈放上下对视,那一刻,心中有什么口子划开,里面藏着对他的过往情绪,顷刻之间倾泻而出,全部流光。
她以为自己会反抗,会在见到沈放时崩溃,哭着求他放过自己,让自己远走高飞。
可她没有,她现在情绪极其平静,平静到诡异。
姜千澄大步往他的马走去,眼波流转,红唇抿起一丝微笑,甜甜道:“陛下。”
她想起来了,她全都想起来了,在药馆的时候,她静坐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了这个男人上辈子如何对她的。
深刻记忆刻进脑海,如今重逢,她又想起了前世那个雪夜,她是如何哄骗他,让他喝下了她为他精心准备的一杯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