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办公室忽然安静下来,盛惟景回到了大班椅上,坐下之后没再看叶长安,他从桌上烟盒里取烟,自顾自点了一支。
叶长安呆坐好一阵,她认识盛惟景这么多年,自然能从他的语气中判断出他的不悦。
盛惟景很少对她发火,可能是八岁的年龄差使然,大多数时候他很包容她的小性子,她享受这种包容,会因为他的宽容而感觉到自己在他心里多少有些位置,她不断地在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里寻找他喜欢她的证据,好像在做一道论证题。
现在他冲她发火了。
因为她问了有关于尤思彤的事,因为她质疑了他和尤思彤恢复联系这件事。
此刻叶长安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现在比较明智的做法是给彼此空间冷静一下,或者过去低个头认错,另寻机会谈有关于尤思彤的事,但她胸腔中不断膨胀的情绪却让她没法理智。
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又响起:“你喜欢尤思彤吗?”
这个问题她一直没问过,以前是有意识地忽视,可现在它好像横在她心口,跨不过去了,她再也没法假装自己不在意。
盛惟景因为工作堆积的烦躁情绪也快要冲顶,闻言冷笑了一声,又深深吸了口烟,仍旧没给她眼神,语气带了威慑意味,:“叶长安,你无理取闹也要挑个时间,你知道我手头还有多少工作么。”
她没说话。
盛惟景又开了口:“我很忙,你没事就回去。”
他的语气还是很硬很冷。
叶长安静静坐了几秒,起身走了。
门被关上,整个空间陷入死寂,盛惟景视线停留于电脑屏幕,但什么也看不进去。
许久,他一拳砸在键盘上,爆了粗。
叶长安不会流泪,从她十几岁起,每一回他们意见不合,她有委屈,也只会安静看着他,一滴眼泪都没有。
但他受不了那种眼神,会让他心口发闷,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他第一次将她这个人记在心里,就是因为她看他的眼神,那时,他从徐家村她家里黑暗阴冷的地窖里救出她,他握着她的手腕,而她对着他感激地笑,她看着他的眼底有细碎的光,好像看到希望。
叶长安人生的前十几年过得太苦,她的父母重男轻女,她曾经遭受过各种虐待,也是因为这样,他和她的交往中一直小心翼翼,按照方杰的建议,他想用对她好的方式让她知道这个世界并没有抛弃她。
但他也会觉得疲累,有时他也会想,在一起这件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
叶长安没有回盛惟景那栋房子,她回到了学校。
宿舍费强制交到了明年六月,所以目前宿舍还能住,只是毕业生大多已经去实习,宿舍里就时常冷冷清清,她回去后发现她们宿舍一个人都没有。
宿舍楼供暖不好,空气都带着凉意,她打开灯,先整理落了灰的床罩,又擦桌子……一番折腾下来到了十一点,随意地洗漱过后就上床,闭着眼但没能很快入睡,脑中好像还是盛惟景的声音,阴魂不散地回响。
她回想了下,被他赶走是头一回。
她睁开眼,还是没眼泪,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没眼泪,好像悲伤也被模糊了。
她记忆中最后一次因为难过流眼泪还是十三岁的时候,起因是非常小一件事,现在回头看是有些可笑的。
叶长安出生于徐家村,那是个极度贫困且落后的村子,物资匮乏,土地贫瘠。她十三岁那年,盛惟景为村里的孩子们设立教育基金,她也收到了捐助,除了学费还有物资,她拿到新的书包,至今她都记得那是个蓝色的书包,那天她真的很开心。
但新书包她没能背到第二天,当天回家,她父母以弟弟需要换洗书包为由,将她的新书包给了弟弟。
起初她据理力争,在意识到这事儿根本没道理可讲之后,她是真的有些不受控的歇斯底里,她对父母吼,控诉他们重男轻女,然后自然而然地挨了打。
挨打是常事,但没人能习惯疼痛,她被打得遍体鳞伤后,终于没力气吼叫,因为疼痛难忍开始流泪。
就是那时候,她母亲姚茹开始抽打她的脸。
眼泪滑下去,姚茹就给她一耳光。
“哭哭哭,就知道哭!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扫把星……”
“一点谦让的教养都没有,这几年书都白念了,我看你还不如干脆别去上学了。”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赔钱货,和我扯公平?早晚要嫁出去伺候别人,你自己说说你这么个废物对家里有什么贡献,还要求这要求那的?”
“还哭?丧门星,你再掉个眼泪试试?我今天还治不了你了……”
叶长安的性格并非逆来顺受那种,在和父母多年的对抗中,她从未认输,挨打的时候也不肯低头,为此吃尽苦头,在那个时刻,她依旧在用消极抵抗的方式战斗,她无声无息地继续掉眼泪。
然后事情发展成了,她每掉一滴眼泪,就会迎来一个重重的耳光。
起初,脸颊很痛,发烫,随着一个又一个巴掌,开始发麻,再后来,她甚至感觉不到她的脸了。
她想,这张脸不是自己的,这个疼痛的身体也不是自己的,它们都只是囚笼——将她牢牢禁锢在这个恶心的世界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