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偏恼多情 有罗蔓宜与纪美玟相互唱和,一顿饭吃得妙语不绝,彻底势压了上官志明与施若恒却又不使他们觉得不舒服。上官淑兰第一次见识到纪美玟在学识渊博的兄长们面前依旧可以谈吐自如,口吐莲花,不由暗自佩服不已。 用过午饭,上官志明等一行五人一路散着步去和乐戏园。 春日的阳光散落在他们身上,反射出青春眩目的光采,很是引人瞩目。两位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男士,身后跟着三位婷婷玉立的妙龄女子,任何场合,任何时间里,都会是目光的焦点所在。 及至戏院门口,老远地看门人就忙不迭地像他们作揖行礼,口中连连说着:“上官少爷、这位贵客,里边请;少奶奶、二位小姐里边请。” 早有人去通报了管事的。管事的忙出来迎接,并殷勤地陪着他们去往楼上的包厢,边走边说着:“上官小姐,今天早晨,县早报上登着您昨天在惠仁学校登台的玉照呢,扮像真是没的说,那报上说唱的也不比上好戏班的头排差。可惜我们没有眼福,无缘亲眼得见。纪小姐的春香,报上也是赞赏有加呀。” 纪美玟回道:“人家科班出身的,会的戏不下百出。我们这些人,不过能唱几个段子,再不苦下些功夫,岂不真要被人笑作棒槌啦?” 管事的陪着笑说:“谁敢说您二位是棒槌,那他才是真正的棒槌呢。” 一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上官志明说道:“他还真的有些哲学头脑啊。” “什么哲学?您别折煞我了。行,您几位看戏吧,我就不进去打扰了。”管事的在包厢门口一拱手,早有人过来伺候茶水点心了。 上官淑兰走到管事的身边,向他低声问了一句。管事的说:“在呢,我去给您叫去。” 上官淑兰回说:“不必了,一会我和纪小姐自己过去看他老人家。多谢您。” 纪美玟听到说及自己,忙过来问:“什么?” 上官淑兰拉着她走到嫂嫂身边说:“嫂嫂,我和美玟到后台去一会,即刻就回来。” “做什么去?” “昨晚我失约没能出席答谢梁师傅的晚宴,现在须去当面道歉才是。” “好的,快去快回。”罗蔓宜说着,指了指上官志明的背影,又作了一个拉长脸的表情。 上官淑兰轻轻点了点头。其实她不肯直接同哥哥说,就是担心他会不同意。 上官淑兰拉着纪美玟,一路小跑着来至后台。大戏还没有开始,梁师傅正在后台休息喝茶,听说上官小姐来找,连忙出来。 “上官小姐,昨天没耽误您的大事吧?” “没有。多谢您记挂着。昨日我没能如约赴答谢宴,心里很是愧疚。”上官淑兰说着又深施一礼。梁玉笙连忙还礼道:“上官小姐,您太客气了。” “给您添了那么多麻烦,真不知如何感谢。”上官淑兰真诚地说道。 原本正在后台帮忙的梁正飞听见上官淑兰的声音,连忙飞也似地跑出来,站在梁玉笙身旁偏后一点的地方向她们点了点头,算作招呼。梁玉笙回过头吃惊地看他一眼,才要说什么,但是转念一想,在二位小姐面前应该给自己心爱的儿子留些面子,便回过头,继续同上官淑兰说话:“哪里,应当说谢的是我。现而今昆曲越来越没人听了。您看看,现在哪个戏园子不是昆曲皮黄两下锅?老百姓喜欢的就是个俗乐儿。昆曲也就能演给你们这些知音的人看了。”梁玉笙说着声言越来越沉重起来。 “我听说许多人为了糊口改都行了,难得您还能坚持着,实在不能不令人钦佩。”上官淑兰语调也不似刚才那样轻快了,神情更是比先前不自在了。 “惭愧惭愧,我一个鼓师,昆曲皮黄对我来说都一样,只是辛苦了他们台上的角儿们。现而今全倚仗着贵府老太爷他们那群文人雅士的资助,令大家尚能有口饭吃。还有像二位小姐这样,不辞辛苦在青年学生中为昆曲尽心尽力的人,都是令我们感激不尽的知音人啊。”梁玉笙好像觉到不该对两个小姑娘说及这样沉重的话题,所以换了一副轻松的表情。 上官淑兰最怕见梁正飞,他那如炬的目光每每的好像要把人烤焦一样,让她周身上下哪哪都僵硬、不自然,说话做事也失去底气。她知道自己应当说一句“承蒙夸奖”之类的客气话,可是,此刻舌头硬硬的就是说不出话来,脸上已经被对面那两道道火炙得滚烫,热得她透不过气来。 “那么好,梁师傅我们就不在这里讨扰了。”纪美玟笑着答道。上官淑兰也随着机械地笑了笑。她们才欲转身,梁正飞即刻插了一句道:“呆会儿我演《叫画》,你们可要看仔细了!”梁师傅道:“不是说今天不演吗?怎么又临时变了主意?”梁正飞却不答,转身跑着去化妆了。 梁正飞自小对昆曲有着极高的天份,只需仔细地看一遍,便能像模像样地学出个大概齐来。大家都说这是天生好角的坯子,但是梁玉笙却不愿自己的儿子吃这碗开口饭。虽说是民国了,报章上天天鼓吹平等、自由,但是戏子终归是戏子,谁也不愿同戏子家通婚,依旧是梨园行内人彼此联姻。民国给梨园行带来的最大益处便是戏子家的孩子也可读书上学了,以此来摆脱下九流的社会地位。梁玉笙一心希望儿子能通过读书来出人头地,使梁家从此成改换门面,成为一户书香之家。好在以他目前的收入,全家节省点,供养出个大学生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梁正飞自然明白父亲的意思。他凭着一副聪明的好头脑,虽不十分喜欢读书,功课倒也应付得游刃有余。闲暇之时便跑到戏班里,看戏学戏,或是学些宫商管乐。众人一则冲着梁玉笙这样一位名师的面子;二则出于对这个天资聪颖、相貌出众的小伙子着实的喜爱,都愿认真地教授他。 梁正飞倒底是个有文化功底的人,学起来不仅力求动作唱腔地道,而且常就一部戏的故事找来许多参考书以准确分析了解其历使背景,便于加深对人物的身份、心理的理解及剧情的深刻领悟。他常将自己的想法讲出来与师傅们探讨,使得教者也能受益,所以大家便更很乐于教他。故此他能博采众长,对许多人物都把握得能维妙维肖。 梁玉笙本不同意儿子登台。他知道这之间的各种关系很难纠缠,怕牵扯了孩子的精力,更怕他年轻幼稚,稍有不慎便可能被人引诱坏了。怎奈儿子再三恳求,众人也为他说情,都说“横竖只是在县城里演戏,都是乡里乡亲,又不外出跑码头,又在您老的眼皮子底下,哪儿会出什么事儿?只要不让他出去应酬,哪儿会学坏?他有空时就让他上台串两出,还能挣出几个零花钱,不也给您老人省省心吗?”“大小伙子,出来多见见世面没坏处,保不定还能结识几个贵人,将来对他的前途能帮上大忙呐!”最后这句话着实打动了梁玉笙! 自古戏子演戏为贱,文人票戏则为雅。往大了讲,如满清权贵红豆馆主、袁二公子寒云等哪个不是出身皇门贵族,不都以能粉墨登场为雅乐吗?往小了谈,本地的名人雅士们,如曹老爷、上官老爷等等哪个不是世家名门,还都自组票社,登台大唱呢。他希望儿子能和这些曲家、票友们多一些往来,并非他为人势力,而是以他们家的身世,单凭着读书而达到出人头地、耀祖光宗的目的真可谓希望微渺,若想在社会上有个施展的空间,没有个贵人提携真是比登天还难!作父亲的,既然不能为孩子铺好成功之路,总希望寻找一切可能,让他能少经历些坎坷。 梁玉笙终于点头同意他登台了,但他给儿子提出了两个原则:第一,不能耽误功课;第二,不能混脏了自己的人品。否则便即刻终止他的演出!梁正飞自是满口答应。 故此,每逢休息日时,只要梁正飞做完功课,偶尔也登台唱上一两齣。只是对那些冲着他的英俊扮相,前来捧场并写信、送贵重东西或约吃宵夜的年轻太太、小姐甚至青楼红牌们,从来都是由梁玉笙出面挡驾。他郑重地奉劝儿子:“人贱物亦鄙,对于这类不知自重的人,再好的东西也不能拿,拿了日后便脱不开身,并可能招来牢狱之祸。这些人,躲只怕还躲不及呢,万不可有半点牵连。当年杨小楼的父亲杨月楼先生就是因此而含冤入狱的。又有多少好角因此毁了名声,败坏了前程!” 儿子的回答令他感到欣慰:“爹您放心,我不会理会这些人的。她们送表送衣服,无非觉得我们是穷苦之家,稀罕这些物件。我若接了,那就真成人穷志短了。况且大丈夫自古先立业后成家,儿子将来出息了,什么样的好姑娘娶不到?怎会为这几个水性杨花的风流女子所惑,而荒废了大好前程?” 梁玉笙满意地点点头,自此更加放心地让儿子演戏习曲了。他觉得只要儿子功课好,人品好,其他的他并不过多干涉了。 上官淑兰与纪美玟返回包厢的路上,正遇上叶君乔与其他几位同学一起来看戏。她们正好就坐在相邻不远处的包厢。几个人寒暄后各自回到座位。上官淑兰暗自庆幸有了更好的借口。 她们才回到包厢,还未及坐下,叶君乔便跑过来把纪美玟叫了出去。这一下,上官志明连问也没问,只以为她们刚才是找同学聊天去了。上官淑兰紧张的心方才慢慢放下。一会儿,纪美玟笑着走了回来,分别塞给罗蔓宜和上官淑兰两颗果丹皮。 不久,《叫画》开始,这是独角小生戏,梁正飞所饰演的柳梦梅一上场,就以其俊美大方的扮相,风流潇洒的身段迎得众多女客热情的掌声。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念白及唱段的间隙都被各种娇嫩而清脆掌声填满。台上的柳梦梅也愈加地活灵活献起来,还不时地以眼神扫向这个悄无声息的包厢。 “她说柳生吓柳生,与俺有姻缘之份,发迹之期。喂,美人可是你说的?是也不是?阿呀是也不是吓?” “是吓——”随着台下不知何处的一声答对,众人哄笑起来。 与之相比,这边的沉默似乎是触动了他年轻而骄傲的神经,结合着口中的台词,他火热的目光大胆地射向这边。 上官淑兰不由得脸上又发起热来。她用眼角余光偷看一眼周围人的反响,似乎没有人觉察出有何异样,方暗自舒了一口气,心里埋怨着自己:怎么了?看戏即是看戏,如何竟多心起来,真正的自作多情! “哈哈!看这美人,这双俊俏的眼睛,只管顾盼着小生。待我走到那边,喏喏喏!她也看着小生。待我走到那边,咦咦咦!哈哈!她又看着小生。哎呀,美人!你何必只管看着我?何不请下来相叫一声?吓美人,请吓,请请请吓!” 他边做着身段,边又伺机向这边瞟来。 上官淑兰禁不住又蹙起了眉。她不知那频频射来的眼神是否属自己的多疑,或是根本不是冲自己来的?她又悄悄向旁边看了一眼,正同纪美玟的眼神对上。纪美玟也正皱着眉,且偷偷向她摇了摇食指。这下她更有些迷惑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才一迟疑间,纪美玟已将目光投向台下。她也只得调过头,作安心看戏状。 “啊,不是这等,待我狠狠地叫她几声。喂,美人!小娘子!小姐,哎呀我那姐姐吓!”台上的柳生边做着动作,边抬眼望向这边。 此次台下似乎有人察觉了什么,拼命地扬起头,向楼上几个包厢看来。这时不知谁又应了一声,“哎——”大家随之又哄笑起来,扬着头的人也只顾得跟着大笑,并试图找寻着声源,而忘记了看包厢的事。 “向真真啼血你知么?”柳生说罢眼神又疾速地向这边飞来。 这次上官志明实在是有些忍无可忍了,口里说着:“我们花钱难道是来这里听学生唱戏的吗?”说着不无埋怨地瞟了妹妹一眼。 上官淑兰一下飞红了脸,如坐针毡一般的难过起来。纪美玟忙起身说:“我还想去君乔那里取几颗果丹皮,中午吃的有些油腻了。”上官淑兰如获大赦一般说道:“我也随你同去。”说着跟她走了出来,只听罗蔓宜对上官志明说:“正戏还在后面呢。我们可能来得早了些。” 走到离包厢稍远一点的地方,纪美玟看看左右无人,悄声说道:“这个梁正飞未免也太放肆了,真是色胆包天呵!竟不顾你兄嫂还在呢。” “你胡说什么?什么色胆包天?又与我兄嫂有何相干?”上官淑兰低声说道。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亏你还是登过台的,连他的眼神都分不清吗?” 一句话说得上官淑兰的脸红到了耳根,然而她依旧固执地回了一句:“我正是分得清,才知道不是冲着我来的。” 纪美玟看她一眼笑道:“哦,那是冲着我来的,可是为什么你的脸红得像一朵海棠花?” “你胡说!谁红了?”上官淑兰说着,羞得连忙低下了头。 “哦——我忘记了,人原是看不到自己的脸的呵!”纪美玟说着禁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便是红了,也是被你气红了的!”上官淑兰低声争辩着。 “怎么是我气了你?我又没有从台底下向你诉衷肠?你少诬陷好人吧,谁气的你,你只去找谁罢!你要是不信我们只管去问令兄嫂,只怕是连他们都看出来了。” “真的么?他们也看出来了?”上官淑兰惊恐地猛的抬起头。 “看出什么来了?”纪美玟装作困惑样子看着上官淑兰。 这下子,上官淑兰的脸更红了,气道:“我如何知道看出什么,是你先说出他们看出什么的。” “哦,既然你不知道,那么不妨我们回去看戏吧。我相信,凭那个家伙的胆量,他一会演完戏、卸过妆,定会以讨教为名跑到这儿来找某位小姐要评判的,到时候我们就能弄清楚他冲着谁来的了,更能知道什么是‘色胆包天’了!你说对吗?”纪美玟说完,强忍着笑看着上官淑兰,见她已吓得睁大了眼睛,说道:“啊?他当真会这样做的?那……那我们还是先走一步吧,美玟。”说着,连忙拉住纪美玟欲往包厢里走。 纪美玟却一把甩掉她,说道:“急什么的?横竖他又不是冲着你的。” “你……你是存心要气我不是?” 纪美玟见上官淑兰真有些急了,连忙笑着挽住她的胳膊笑道:“哦,原来你早就知道他是冲着你的呀?那还装什么糊涂?是不是知道又不敢确定,想从别人口中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让自己心里踏实些啊?” “你胡说什么的?谁都像你似的么?我倒真是更想得到否定答复呢,那样我心里倒才会踏实些的。”上官淑兰说着,脸红得像上了重彩一般。“你快快帮我想想,我们应如何找个脱身之计尽早离开?” 纪美玟想了想,拉着她说:“我刚不是已经给你做下铺垫了?你只说中午吃的油腻了,觉得不舒服,要回家。我说送你回去,这样咱们便可脱身了。” 她们走去那边包厢,如法炮制地说演习了一遍。上官志明才要说“横竖没什么好看的,不如一起走了”,可是话没出口又止住,看了施若恒一眼。施若恒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说道:“怎好让你们两位小姐独自先走?我们不可因贪看一场戏而失了绅士风度啊。” 上官志明如释重负地符合道:“是呀,况且这样的戏也没甚可看之趣,台上慌腔走板,台下乱乱哄哄。” “那咱们就别再这里说了,都起驾吧。”罗蔓宜说着一掀帘子,先走了出去。 上官淑兰紧随其后,却借着转身之际向台下飞速瞟了一眼。这时,《拾画》已经结束,《小放牛》才刚开始。 楼道里光线极暗。上官淑兰忐忑不安地向哥哥偷眼望去,却正与施若恒的目光相遇,顿时羞窘得深埋下头,暗想:这下让施先生见笑了。凭借这两日来种种的事端,他定以自己是个轻浮的女子。 “倘若你们在外行止上有何差错,别人非但会议论你们的不是,更会以为家里对你们管教不严,连累全家为你们蒙羞!”父亲的话如炸雷般在耳畔响起,惊震得她的心“砰砰”乱跳。 哥哥与他同学几年,与他结为好友,甚至愿意举荐哥哥一个体面的差事,她知道那样的差事是哥哥嫂嫂乃至父母都一直期待的机会。而今如果认为上官家家教不严,一念之差改变了主意可如何是好?是呵,谁愿意因为荐人不贤而背上一个交友不慎的名声呢? 这样想着,她的心跳快到了极点。自己不仅让哥哥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甚至可能让他失去前途!那岂不成了家里的罪人?她下意识地再向哥哥看去,还未及看清哥哥的脸色。哥哥身旁的施先生已经迅速地转过头来,她一怔,忙又低下头去,却觉得这样似乎太过失礼,便又即刻转过头,勉强投以一笑。此时,正好走至楼道转弯处,反摄的光影中,施若恒看到上官淑兰眸子里闪烁着的两莹泪光。 他也自学生时代过来,深知像上官淑兰这般品貌卓群的女学生,定是有着众多的追求者。今天这个演叫画的小生当便是其中之一。听唱腔看扮相,他知道那便是昨天与她配戏的男学生。这男学生可能追求上官淑兰已久,始终徒劳,今日又借着这样的机会前来表白。施若恒这样想着,不由暗自摇了摇头。 已经出了剧院大门。原本骄傲的春阳此时被一层不薄不厚的云遮去了灿烂的光,反而变得柔和了许多。上官淑兰却觉得这样的天气有些阴冷。至少她的心此时是冷的。眼下哥哥的态度已经退居其次了,她首要想做的事情是极力挽回自己给施先生留下不好印象,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纪美玟为着缓解一下气氛,便笑着表面对罗蔓宜实则说给众人听道:“嫂嫂,你穿这身旗袍固然好看。但我觉得你穿早晨的洋装更神气!简直像个巾帼英雄。” “哥哥和施……若恒哥也是穿上那样的衣服更显威武,一扫斯文儒雅的书生本色,颇有些文武双全的气象呢。”从来不惯讨好别人的上官淑兰,才说完这样一段话,已经羞愧得满面通红了。 罗蔓宜心里很感激纪美玟这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幸好为缓解这样尴尬的气氛起了个好头。虽然她从施若恒的脸色上没有看到不满,但那个演柳梦梅的小生确实有些太过分了。然而,最令她担心的还是兰儿似乎对那男学生也颇有好感呢。倘若被若恒察觉,以他的人品,未必肯夺人所爱。即便他依旧愿意帮助举荐志明,可是静下心来想一想,一个木头型的男性青年,第一次的爱恋还没展开就瞬间夭折了,他便是有力帮助志明,哪又还有心思?只怕他自己短时期内做事的心情都灰冷了。那么,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岂不都白费了么?所以,她要竭力地挽回。 幸好上官淑兰还算知道轻重,说下这一段话,让人心里很受用。施若恒脸上已经隐隐地显出些许欣慰。罗蔓宜便笑着回道:“那只是洋装的一种,我们称之为‘骑服’或‘猎装’。我们在美国时,遇上放假时常去骑马玩。当初呀,白大小姐见着施大公子的马上英姿,曾说下过定义的:‘从前当他是个只会读书的木头,未成想骑马居然也是个能手’。后来才知道,他何止只是骑马能手?足球、网球样样都精通,于是便更深地堕入情网了。只可惜,偏偏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上官志明不耐烦地说道:“人家深恶的事,你何苦三番五次地提及?” 原本刚轻松一些的场面又陷入僵硬。施若恒忙笑道:“有志明这么一个爱玩、会玩的同伴,令我想不玩也不成。” 他一句话,把上官志明气乐了,在他肩上用力地打一拳道:“你少在这里讲胡话!哪里是我拉着你?分明是你拉着我的。” 罗蔓宜忙上来帮腔道:“这件事上我可以做证,是你强拉着志明陪你玩,幸好有我在旁督促,否则会害得他拿不到学位!你自己倒不断刷新学校成绩纪录,真正的是毁人不倦!” 施若恒一脸委屈地说道:“天地良心!分明是你害得志明没心思读书,现在反来倒打一耙地说我?总之你们是一气的,指鹿为马,冤枉我一个无辜的好人。” 纪美玟看了看施若恒一眼,笑道:“若恒哥,你别怕。我帮你证明,你是个大好人。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一位顶善良、厚道的人。” 施若恒惊诧地看了纪美玟一眼,不无惊诧地说道:“你会看相?” 纪美玟眯起丹凤眼笑道:“人见多了,好人坏人一眼就能看穿。” 罗蔓宜听罢不由得也笑了:“看她小小的年纪,说起话来居然那么老诚。你才多大?见过多少人?” “没见多少人还不能分析吗?人一旦心有所属所恋,心思便不能用在学习上了,成绩自然一落千丈。我们学校里这样的事例岂不太多了么?”她的一句话,又让罗蔓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提到学生恋爱的事,让志明恼火。哪成想,纪美玟却话峰一转,说道:“只有像淑兰这样心无挂碍的人,方能成绩永霸前三甲。她也喜欢玩,和我们一起唱戏、演出,但是大家一看就知她是心无旁骛地一心以学业为重,什么乱七八遭的骚扰都奈何她不得的;而那些为情所困的同学,貌似很用功,实际常常对着书本发呆,半天也看不进一个字。所以,玩是害不得人读不进书的,只有私情可以误人学业。” 施若恒只罢不由得拍手称赞道:“果然有头脑,分析得好!” 罗蔓宜心里自然对纪美玟这番话十分喜欢,但表面却还要辩驳几句道:“你个小鬼灵精,脑子都用这上面了。平日里我白对你好了。” 纪美玟笑着做个鬼脸,先对施若恒说道:“若恒哥,看!我为了给你主持公道落得个恩将仇报的坏名声。你要记得欠我一个大人情哟!” 施若恒连忙笑着拱手。未及他说话,纪美玟却又转向罗蔓宜,说道:“那也不能凭白地冤枉了好人。你和志明哥回来之前,淑兰就同我说过,哥哥已经被一位嫂嫂迷得晕头转向了,等不得回家就要在那边成亲了。试想,一个晕头转向之人,还能读得进书么?所以,嫂嫂不是罪魁祸手,谁还是?”她一句话令上官志明顿时红了脸,气势明显不如方才高涨了。 罗蔓宜伸出手来在纪美玟的头上拍了一下,道:“你这个小丫头,就你话多!看我一会儿把你嘴缝上!” 纪美玟忙吐了吐舌头,做出可怜相道:“嫂嫂,美玟知错了,以后再不敢冒充侠女主持公道了。” 纪美玟一句话把众人都逗笑了,连一直在旁默默的上官淑兰也忍不住笑了。 纪美玟方才的话冒似玩笑,却于不经意间戳醒了上官志明。不要总苛求妹妹,自己已经失误在先。 施若恒暗中敬佩起这个机警的小姑娘,不由对她多看了两眼。哪知她反应极快,率先向自己投以灿烂的一笑。 几个人没有坐车,就这样一路说笑着走回家。 上官淑兰被心事纷扰着,始终没有说话,终于回到自己的闺房,便一下瘫软在床上,忍了很久的泪终于流淌下来了。 “你究竟是怎么的了?拉个长脸,跟谁欠了你两百吊钱似的?”纪美玟追到床边来问道。 良久,上官淑兰强打起精神道:“我只后悔不该答应演那个破戏!” 纪美玟笑道:“就是这事呵?我怎么就想起一首诗呢? 平生不会相思,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馀香在此, 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 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未等她背完,上官淑兰便起身来抓打她。纪美玟忙笑着躲闪。两人闹着、笑着,打成一团。 第二天一早,上官淑兰才准备上学去,出门却正看见施若恒一身西式运动装扮,似乎要去园子里跑步,见到她忙笑着招呼道:“兰儿,这么早。” “若恒哥早。”上官淑兰恭敬地点头应道。 施若恒迟疑了一下,温和地说道:“等你放学回来,我们再一起切磋琴艺,如何?” 上官淑兰歉意地答道:“抱歉,晚上我是住在学校的,除非有要事,否则不可随意回家。” “哦——”施若恒看着她,眼神中撒满失望。 “不妨礼拜六吧。” “这个礼拜六怕是不行了——倘事情顺利,礼拜五一早,我便要赶回省城去。” 施若恒不无遗憾地答道。 上官淑兰一时不知当如何将如何回答,顿了顿,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哦,礼拜五……” 见她一脸茫然的样子,施若恒忙补充道:“不过,我最迟一个月后便可回来。” “那么您下次回来就可以长住在我家了,是么?”上官淑兰想起施先生再回来时,就能带回哥哥去省城的好消息,语速不由加快了几分,语音中增长出许多快乐的成分,眸里也闪出喜悦的光。 施若恒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语气也随着她眼眸中的光而欢悦起来,说道:“是的,我会住很久。” 这时,梅香从前院急走过来说道:“小姐,车子都已经安排好了。” “那么好,若恒哥,祝您事情顺利。”上官淑兰说着,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随梅香疾步走了。 施若恒深望着上官淑兰婷婷的背影,轻盈地消失在转角处的梨花树下。 “说过多少次了,不必安排车子。这么近的路,见过哪个女学生坐着车子去上学了?”上官淑兰边走边低声抱怨着。 “还不是丁二回来同老爷太太讲:路上总有些个不三不四的男学生冲小姐吹口哨、往车上塞信什么的?” “我不理他们就是了,何苦安排个车子?让人家更取笑我。”说着二人已经来到大门口。 才出大门,正好遇上纪美玟过来找她。上官淑兰高兴地对丁二说:“丁二哥,你不用送我了。我同美玟走着去学校便好。”说罢,拉起美玟有说有笑地走了。 出了巷口,才拐进另一条小街,就看见不远处的对面树下站着一个高高的穿着黑色学生制服的身影。上官淑兰像往常一样根本不往那边看一眼,旁若无人地与纪美玟边走边低声说着话。 忽然,纪美玟拉了拉她的衣角,低声说道:“是梁正飞!” “啊?”上官淑兰的步子不由自住地停顿了一下,眼睛飞快地向那边一瞟,果然见那个学生制服正是梁正飞!正静静地注视着她们。他不像以往别的男生那样迎面走过来,对她们轻浮地吹口哨,或是故意地干咳,要么是哼几句爱情小曲,或者直接上来自我介绍并送上一封信。他只一动不动地站着,在与上官淑兰目光相对时,脸上即刻绽出欣喜的笑容,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的清新、帅俊。 上官淑兰触电似的垂下眼帘。不理他,坚决不再理他!她想起昨晚告诫自己的话,努力地使自己向以往每次那样平静、从容、若无其事,然而那慌乱地惊跳着的心却不肯听从她的指令,脚下的步子也纷乱起来。随着与那人之间距离的缩短,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要不会走路了,随时都可能把自己绊倒。她挽着纪美玟的手不自觉地越攥越紧,仿佛这样便可掌握住平衡似的。 “不用怕,看他能怎样!没想到,他这样骄傲的人物今天也做起这种下作的事情来了!” 耳畔传来纪美玟愤怒的低语。上官淑兰没有说话,更不敢抬眼向前看。她只希望尽快通过这条今日走起来显得格外漫长的街道。 “他过来了!淑兰,我们快些走过去!”纪美玟边说边加快了脚步。上官淑兰只觉得自己的心就要跳出胸膛了。她努力想加快步伐跟上纪美玟的节奏,可是双腿此时也好像不听使唤,于是,她几乎是被纪美玟拖着向前行走。 然而,才走几步,纪美玟却忽然停住了。上官淑兰被她拖着,惯性地向前扑了一下,正撞在纪美玟身上,撞得尚未站稳的纪美玟猛地向前一冲,差点一头顶在前面的梁正飞身上。 这下纪美玟也红了脸,气恼地问道:“梁正飞,你究竟要干什么?!” 梁正飞似乎没有发觉她们的惶恐与愤怒,不慌不忙地开口说道:“我要给你们东西呵。”梁正飞说着却将手中的一本书递到上官淑兰面前道:“上官淑兰,这是家父让我给你的曲谱。” 上官淑兰迟疑着。她并未向梁师傅借过什么曲谱,但不知何故,她并未当面拆穿,而是犹豫着是否去接那书。纪美玟手疾眼快一把抢了过去,同时没好气地说道:“哼!你昨天……” 没等纪美玟把话说完,梁正飞已经拔腿走开了,走时还偏过头,以一种异样的目光回看了她们一眼,然后脸上露出一种颇为得意的微笑。 看着他的背影,纪美玟红着脸向上官淑兰吐了吐舌头,笑了。 上官淑兰也轻吐了一口气,低声笑道:“看你,人家是来送书的,你竟那样凶狠地对人,什么意思?” “我……我是被你抓得太疼了,又不好向你发狠,只得将全部恼怒发给他了。活该他倒霉,天生替罪羊的命!”纪美玟笑着回道。 “我何曾抓过你?分明是你自己无端地恼怒,不要诬赖好人。”上官淑兰说着,脸却悄悄地红了。 “怎么会是‘无端’?只凭他那直勾勾的眼神,就够让人气恼的了!难道不是吗?!” “我根本没有抬眼看,所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眼神。” “噢——,你没抬眼看他,他可是不错眼珠地盯着你呐!” “胡说什么?即便真是那样,也定是盯着你的,哪与我有什么相干?”上官淑兰说着,脸上不由自主地泛出一涟笑意,两颊红得似路旁的桃花一样。 纪美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似乎看出了什么奥秘,于是冷笑道:“只可惜呀。我这恼怒的关公脸让人见了就怕。哪有你脸上这鲜桃一样娇艳的颜色好看?所以呵,这‘直勾勾’还是冲着你而去的。” 上官淑兰的脸愈加红起来,装作生气的样子,急步向前走去。 纪美玟忙从后面赶上来,说道:“淑兰,我竟想不明白了,从前在你面前拦路的男生也不在少数,彼时你总是一副岿然不动的冰美人面孔,惟独今日怎么竟变成一个红通通的‘火’美人了?直害得我们被人家戏弄,仿佛我们都怕他似的?不!他一定觉得我们看重了他,否则他临走时,因何以那种目光看了我们一眼呢?”她边说边仔细观察着上官淑兰的表情。 “是吗?他以什么眼光看我们了?”上官淑兰一脸好奇又有点紧张地问道。 “说不清楚,好似有点惊诧又有点自得?嗯——总之一副看透了什么的样子?” “看透?我们有什么不敢让人看透的吗?”上官淑兰摆出一副坦荡的样子,语气却明显的底气不足。 纪美玟听着不由笑道:“我怎么知道你是否有什么不敢让人看透的?只是呵,这‘冰美人’变成‘火美人’,是有点让人看不透呵。” “我,我只是——觉得毕竟有梁师傅这样一层关系,而且人家确实帮助过我们。怎么好有求于人时一副热面孔,事过之后即刻冰冷,岂不被人笑作过河拆桥?今后还会有谁来帮助我们呢?况且,君乔对他那么好,谁都能看得出来的,倘若我们对他太冰冷,是否会伤了君乔的面子?”提起叶君乔,上官淑兰明显语气中增添了一种无奈。 “噢?可是你也并未给人家一副热情的样子呀?只是羞答答地站在一旁,好似大姑娘相亲一般哟……”纪美玟说着大笑起来。 “你再胡说我就真不理你了!人家是觉得你凶神恶煞的样子,好似舞台上的孙二娘,为你害臊呢?”上官淑兰红着脸分辩道。 “好好好!我是孙二娘,我无事生非。今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快快自己拿着你的宝贝吧,只怕这里面还有什么更‘不敢让人看透’的东西呢,回去好好仔细‘看透’它吧,别傻乎乎地被谁借走了,岂不是要引诱坏了人家良家女儿吗?”纪美玟说着自己笑得都有些接不上气了。 “好啊,你只管一个人在这里撰典傻笑吧。我可不想一会晚了挨先生骂。”上官淑兰说着加快脚步紧走起来,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书。 纪美玟笑着紧走几步,追上上官淑兰,两个人相看一眼,不由得都掩口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