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端睿太子去后,她一孤寡妇人飘零如风中四起的飞絮,泅了血光吞咽脏腑,被苫蒙荆终于将一双嗷嗷待哺的孩儿养到了這般大小。若说这世间谁最盼着他们好,她这位饱经风霜的母亲定然是头一份的。
可就算她心气再高,也无偷天换日之功,如今天下早已换了个主人,朝中风向大变,昔日的前太子党阀早已被一一剪除干净,若是为君高位之人肯松松手,直接让她们在封地自生自灭那便罢了,偏偏时有朝廷封赏的旨意传来,既受封赏,若不往谢,视为不敬。她们孤儿寡母,便得时时从被众人遗忘的角落出来,对着臣民发表一番称赞圣人的褒词。天晓得不被圣人忌惮便已是她最大的心愿。
时移世易,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婢女们见刘夫人停止了就食,忙不迭地进来拾掇杯盏盘箸,她在缪然相扶下,慢悠悠向着内间的美人榻走去,身旁却不见了那位窈窕的掌房女使鲍春莱。只听卓岚口中轻叹一声道:“我只有琛哥儿这一子,怎会不尽力为他博求一方天地,若是与那如日中天的唐氏一门结为秦晋之好,单凭那唐玠手中的兵权,我那苦命的孩儿也能挺起胸膛,不受那起子竖子小儿的刁难。”
缪然心知自家主子的毛病又犯了,忙轻咳了声,对着膳间的一众丫鬟婆子们说道:“手脚利索点,做完事便出去吧,夫人喜静,不唤你们都别进来。”
下人们领命出去,屋内顿时乱糟糟的窸窣声静了下来,外面西下的光芒自条条分明的支摘窗中钻进来,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曲线,又映回到地上晴雨色的石板上,微光、风影相携摇动,为这幽邃的大屋平添了一些明动。
“老妇人说句不该说的,这幼太子如今才十七岁,二皇子也不过二十,俩娃娃哪里懂得欺辱忌惮,不过是孩子家家时常斗嘴所惹出的嫌隙罢了,趁着夫人这次回京,备好土产好生到两宫走上一遭,这点子微末的龃龉很快便会消散了。”
刘夫人叹口气道:“都听你的罢。”又低首垂眸沉了许久才道:“这还不是最让我担心的!鸢儿这孩子竟能做出这般事来,实在是出乎了我的意料。早知她主意大,对这亲事也不满意,不曾想竟对那左全家的幺儿这般抗拒,那宣旨令不过是带来了一道共赏寒菊的旨意,竟吓得携一众丫鬟婆子连夜北上以求避亲,真是气煞我,若非不欲这等丑事传扬回京,我又怎会让琛哥儿寻了那闻校尉连夜追赶,又为着她的闺誉劳你同行,这几日定是累坏了吧?”
缪然听主母关怀,心若温沙填满石隙,忙哂笑一声道:“夫人这说的是哪里话,照顾哥姐儿难道不是我这老妪的职责?”
刘夫人道:“你与鲍妇不同,她是入了奴籍,一辈子得守在这方天地里,你”她自嘲笑笑:“你是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甘愿被陷在这里的。”说罢,心血上涌,双目微酸,眼看便要落下泪来。
缪然同样也是心口泛酸,当年的太子府一朝倾覆,府中上至掌事下至婢女俱四下托人计较其他高处,可怜的当家主母,本是世家朝外小姐,端的是诗书规仪,稽礼示下,于这管家全然不懂,彼时又何曾受过这般劫难,只能日日柔声泣哭,闻之,令人肝肠寸断。
她本为良士之族女,丈夫在偏远小镇尚有一芝麻绿豆的小官,随着俩儿越长越大,不欲再让她外出劳作,便接连来京想接她回乡享几年清福,她那时也是动了心的。可为着卓岚,只好碎牙入肚,再不提返乡之事。抿紧牙关愣是生生将一风雨飘摇的太子府挺了起来,待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候,卓岚对她也越发信任和倚重。
她躬身将手搭上刘夫人双腿轻轻捶着,叹口气道:“夫人待我这老妪的情谊我哪里不知,只是有句话不吐不快,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大姑娘也着实任性了些,陛下旨意尚未下达,便算是真下来了,她这般作为岂非陷夫人与琛哥儿至了万劫不复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