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多得是生而金贵的人,魏从曳头一回晓得自己脚下踏着不仅有大梁的土地,还有许多人的性命时,尚且细骨薄肩,白齿青眉。
祖父魏儒英文人出身却铁血手段,少有人敢犯到他跟前,于是腌臜人起了腌臜心思,企图从他身边下手,魏从曳乃魏家长孙,实是大好人选。
春光里,拦住她的是个穿着桃粉袄衣的姑娘,长相清丽,头上戴着主子赏的绢花,年岁稍长,笑眯眯背着手,“少爷,您喜欢冼儿吗?”
魏从曳身体里流的是魏家的血,天生的笑面虎,着急忙慌要躲开拳脚师傅,心里把人骂出了花也不作脸色,只点头夸那面生的丫鬟,“喜欢,冼儿待我好,自然喜欢。”
等小师兄领着人追来,刚巧撞上小姑娘大着胆子抓他方便练武而束紧的衣袖。
再后来,魏从曳便听说又有人送了瘦马入魏鸿帐中。
姑娘家的手软弱无骨,却是魏从曳多年的噩梦,梦里她被一袭白布盖了半张脸,鲜血淋漓的手毫无生气露在草席外头。
“夫人这是杀机给猴看呢,她敢勾引少爷,十条命也不够活。”
“岂止是勾引少爷,人进府后明面都没过就送到偏院去了,谁叫她不安分又钻了大爷的帐子,大夫人这是等着她出错呢。”
魏从曳尚且没来得及从听雨阁中走出,只听外头“啪”的一声鞭响,骄蛮的女声高斥:“尔等贱奴,也敢议论主子,吃了熊心豹子胆?”
若说是下人哭骂声此起彼伏叫人头疼便罢,偏生外头静悄悄,仿佛所有人都吃了哑药一般让人悚然。
这便是高门后院,魏从曳抚了抚心口,按下作呕之感,正要出去,手上一热,他被谁拉住了。
对方有一双极沉的眼,手上有粗茧,温热干燥,“公子,你不舒服?”
魏从曳挣了挣,奈何对方掌心大的团子手仿如铁钳,怎么也挣不开,“你,你先放开我。”
“公子,”她故作天真,实则掩不住面上狡黠,表情是平日里未曾见过的生动,“我没用力,您不信试试?”
他试探抽了抽手,小丫头恶趣一笑,更加用力,魏从曳来了气性,双手并用用力一扯,睁眼瞧见一双沉黑的眼近在咫尺。
他下意识后退却没成功,只因身后便是马车车身。
鹤青无甚表情看了眼慌乱间蹬在自己脚边的皂靴,退后坐好,“公子,您做噩梦了?”
梦中的脸和现实重合,魏从曳微微怔忪,抬头看了身侧摇晃的马车车壁,轻咳一声,“我没事。”
何庆便不再追究,又问:“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齐知府家。”
说完,魏从曳目光落到她光洁的耳廓上,见她点了点头,乖巧地不再追问,又觉得梦中郁结盘旋在胸口。
忍了忍,身下车轮碾了石子微微一晃,男人索性往后靠,道:“不知庆儿姑娘可听过大荒城关于县令的传闻。”
“传闻?”后者重复。
他道:“这里的风水,克外乡人。”
鹤青一愣,“什么意思?”
魏从曳点了点头,“此地临近边疆,不比江南物产丰富,是各官员调任路上的一道鬼门关,前任县令乃是江州知府次子,上任快满三年时仍旧不幸暴毙。”
历朝历代以来,既是暴毙,其中必有不可说,鹤青犹豫片刻,转而道:“那公子为何还来大荒?不怕吗?”
男人闻言抬眸,正欲张口说什么,外头车夫扬声停住马儿,帘子一捞,外头轻巧跃上一人。
花靖远怀里抱了个布包,待坐稳后,将布包里的东西拿出来递给魏从曳,“掌柜的说,这是如今城里姑娘家最喜欢的款式,你瞧瞧。”
后者捏着手里的布料看了看,放到鹤青膝头,“给我瞧有什么用,我又不是姑娘。”
若说实话,在场唯一的姑娘还不如他俩讲究呢,鹤青捞起布料一看,丁香色衣裙,绛紫花式刺绣,好看是好看
“给我做什么?”
魏从曳道:“庆儿姑娘既做了我的贴身护卫,自然是要行护卫职责,官家府邸常人不好进,你扮作我身边的人,随我进去,再方便不过。”
他和花靖远一前一后下了车,“姑娘便在车上换下衣裙,我们去另一辆马车,到了齐府之后咱们见机行事。”
说罢,连拒绝的机会也不给她,将车门一拉便走了。
花靖远早就想问了,“公子,你带她做什么?”
魏从曳道边上车边答“你不觉得带上她,更有安全感?”
花靖远一噎,“府里的暗卫还不如一个小姑娘?”
魏从曳不在意一笑,“气质这一块儿,我瞧着她便觉得安全。”
身后马车内,鹤青眉头微蹙,难得有些发愁,然后马车轻晃继续行进,她抬手抵了抵车门,快速解下自己的外衣。
只是换上之后,她着实愣了愣,这衣裙精致归精致,但着实不太端庄。
话又扯远了,要说到鹤青的来路。
她师出无云洞,是遥疆发财门的二当家,压在她头上的人乃是遥疆城城主之女范正直,两人一个从文一个主武,范正直智绝无双,鹤青弯刀开路。
当年两人结拜异姓姐妹,一个在身上刺了虎爪,一个刺了长箭。
范正直表面沉静却内心狂放,选择了虎爪。
而鹤青喜欢简单利落,一支长箭横压着锁骨直指喉心。
如今她好端端坐在马车里,肩头全然露出遮不住长箭彪悍,着实不像个简单女子。
莫说混进齐府,怕刚走到门口便要被人喊一声:“妖女!”
“庆儿姑娘,你可好了?”花靖远站在帘外问道。
原来不知不觉马车已到齐府门前,鹤青无法,捡了只头钗将及腰长发拢到肩头固定好。
“好了,这就出来。”
帘子一动,外头又扔进一个布包,鹤青打开一看,里头装的竟是一双姑娘家的鞋,白绒绒的毛绕着鞋口,鞋身上薄窄的丝带几缕,真是漂亮极了。
她脱下自己泛白的旧鞋,又对着长长的丝带犯了难,散着怕踩到绊倒,系上吧,她手笨,颇有些牛嚼牡丹之感。
“何姑娘?”
“花大人,你可知道这鞋要怎么穿?”鹤青说着,捞起帘子一角,花靖远只得上前。
马车里稍暗,花靖远却微微晃神,仰头看车上女子鬓边白兰簪子半合,墨缎般的长发遮了半边肩膀露出修长的脖子,丁香色的裙子铺散开,她毫不见外地从层层叠叠底下伸出一只棉布袜松垮套着的小脚,再将鞋踢过来。
“要不您搭把手?”
“这……”青年一愣,看着眼前女子,满脸认真,双眼至纯,他竟一时忘了非礼勿视四字。
正愣生生要动作,身侧一暗,有人先他一步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