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如洗,天地浩然。 长宵安然坐在静室内,对身周奢华的布置装潢恍若未见。 两个时辰前,她还在水榭白玉台上舞姿曼丽,现在却已换了衣装,沉静若仙尊泥塑般。 不出意外,章王被她所动,在献舞后就着人引着长宵独个到了此处僻静偏室。长宵又依着此处接待的嬷嬷吩咐,沐浴更衣后,便一直静静的于内室中等待。 嘟嘟的脚步声传来,长宵分辨出正是吩咐自己沐浴更衣并驻守于此的嬷嬷。 抬起头,目光和嬷嬷的对上,眉宇间不见丝毫情绪。 这位嬷嬷样貌平常,但行举间尽是稳健沉定,想来应也是章王身边信得过的老仆。 她面上不露笑容,但容色还是透着温和的道: 王爷正往娘子这边来,老身来将王爷平素喜欢的香燃好,姑娘静待便可。 说着,嬷嬷麻利熟练的将内室正中,置于芍药红毯上的香炉点燃。待见着香烟缭绕,她才缓缓背身出去。 长宵坐在榻侧,微微斜过颈子,正见着对面落地衣镜中,夜晚烛光下的自己。 她的玄羽裙已被嬷嬷收走,现在穿的是一件桃色丝缎的罗裳。 室中烛火明盛,且那扇落地衣镜上方还悬着一枚折光的明珠。长宵可清楚从镜面投影中,看到自己罗裳缎子上,那用枚色丝线勾勒出的蔷薇底纹。 香炉中泛着淡淡的青紫烟气,燎过镜面,透着种雾蒙气氛。镜中人唇上的赤红之色艳胜桃李。 眸光闪烁,忽而寒冰忽而热辣。 腮下轻动,像是人咬紧牙关又松开的样子。 踩在檀木脚踏上的红靴晃了下,罗裳遮掩的膝盖似也隐隐闪过个将起未起的动作。 身子梗了梗,双掌不自主撑了床沿。 柳眉拧纵,眼底露出少见的淡淡惊慌。 胸口起伏渐自激烈,手腕脚腕甚至可以说是四肢都蓦然泛起无力。 长宵将目光于房中扫视,最终落在了燃着青烟的香炉上。 唇角缓慢露出不知算是冷笑还是苦笑…… 原来,这香中别有着让人软骨,甚至是消弭心智的滋味。 眉间露出一丝疲惫,也不知是因为这香还是别的。 眼前模糊迅速,白芒成团覆盖在目之所及的天地里。 神志消失前,长宵最后还在想,这香…倒是厉害…… 浑浑噩噩中,时过如絮,长宵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或许只是个把时辰,又或有个一半天。 待她醒来,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处奢华牢室中。 说它奢华,因为床是象牙暖寝,柜有桃枝柳纹,甚至还有考究檀木的梳妆台面,连桌上支着菱花镜子的宝隔抽屉上都嵌了翡翠。此间布置可说华丽豪靡,手笔之大,用度之重,颇令人侧目。 而说到牢室,这屋子虽宽广奢华,但墙壁都是用的成色极好的墨玉堆砌,玉璧砖墙之间缝隙在室中照亮明珠的辉映下,泛着丝丝金属磷光,细瞅之下,才发现原来竟是用的金汤浇灌而成。此举即可见牢室造价之高,更可见这真真是间密不透风的密室。 此处密室坐落方正,四面只有三面是墨色玉壁,而正对长宵牙床方向则是如寻常牢房一般的通天围栏,只不过普通牢房的围栏是铜铁棍子,而这间密室中的是紫金钢条。 将牢室打量完整,长宵眉头轻缩,纵身自床上跃起,脚才落到床侧地面,便被窸窸窣窣金属脆响惊动。 寻声望去,自己身上还穿着那件桃红罗裳,看似一切都没甚变化,但罗裳宽大袍袖裙摆内,只有身体主人方可感觉的到,手腕脚腕上透着金属凉意。 抬起手腕,丝缎衣料下滑,露出腕上宽约两寸的金环,环底还有金链勾连。 长宵掂了掂那链子,看着虽不甚粗重,但却和围栏一样是赤金钢造,坚固的很。再将链子拉扯甩动,寻之可见四条金链的尾部俱深深嵌埋在两侧的墨色玉壁内。 手臂一挥,长宵腾身在室中扭转,几番腾挪奔跳,她测量出金链控制范围正是室内三分之二的空间,仅余围栏前空间金链便扯紧拉直,再挪不出半寸向前。 既确定了所在,长宵不由安静下来。她站在长链控制范围的中心,沉着面色,思忖现下。 就在她这儿掂量得失,忧患处境时,置身在这金碧辉煌的牢室之中的长宵,却不知此密地外面,更是混乱。 献舞后隔天,玉郎君便从秋葵园消失,随他一起的还有那把凤凰古琴。失了玉郎君和古琴,春万里忧急自己头疾发作便无方可医,自是着人四处寻找。只可惜一直无果。急乱之下,他原本要半月才会复发一次的头疾骤降,更是折磨的他日日避在园中,咬牙切齿,恨不得撞墙解痛。 而巧合的是,玉郎君消失一日半后,风无涯便匆匆而来。 原本他私自抵京的举动春万里要生怒的,可现在他头疾发作自顾不暇,京中诸事更是顾不得。便只好就坡下驴,将手中之事权且交与师弟照护,自己匆匆回阁。 只是,春万里并不知道,自己离开当日下午,他这师弟就递了帖子,进了章王府邸…… …… 脚步声夹着嗤笑悠悠传来。 墨色蟒袍的章王缓步停在围栏外。他一手婆娑腰间玉带,盯着室内的眼睛闪着微光。 锁钥从外面打开,亲卫躬身在前,于围栏内长宵到不了的地方,放下一把太师椅。 章王跺着步子进去,却并没坐下,而是站定在太师椅边,同长宵对望。 抿抿嘴角,他苍白的脸上露出阴恻笑意,道: 本王收过很多敬献的美人,但你倒的确是最特别的一个。居然想到要用我母妃的舞曲来讨好,春万里也算有心了。你么…也很好,本王很喜欢。 抖了抖手腕,牵动金链发出声响。长宵神情漠然的侧过颈子,斜眼瞅着章王,道: 这便是王爷说的喜欢么! 章王笑而不答,反而向前迈步,走到了檀木妆台边。 见主子冒然进到了金链能及范围内,他的近卫忙跟着过去,同时目光盯着链子动静。 将另一只始终拢在袖中的手抽出,点在菱花镜子的边缘上。长宵发现章王目光中难得闪过一丝怅然,但很快这点情绪就被冷笑淹没。 这室中所有都是我母妃用过之物,本王还记得,她坐在菱花前,自画桃面妆的模样。 章王缓缓转目,眼睛盯着长宵身上的衣裳,道: 这件衣裙也是她平素喜欢穿的,只可惜那日她从望北楼跳下去时,流出的血将衣裙染透…所以,本王便特意着人从新制了件一模一样的,没想到,存了这些年,竟还有眼见它被人穿上一日。 有些地方不大对劲,长宵听着章王所述,眸中闪过一抹疑惑。她的眸光闪烁虽快,却也为章王凌厉捕获,感受到长宵心底之疑,章王继续道: 是不是觉得我说的同世人所知的版本不同,呵呵。历代王朝更迭之史书都可被当权者弄玩掌控,按自己的意图勾勒。更何况,我母妃这样一个内宫女子。 端详着章王脸上浮涌的凄凉,长宵心中了然,这无非又一段后宫暗斗不可为世人称道之事罢了。 只是此时此刻,章王将自己囚禁于此,又肯将这些密辛言道,长宵心底疑团骤然再生,她道: 妾身不过一小小舞姬,担不得王爷心中之密,不知王爷为何肯说给我听? 眉宇舒展,章王笑意寡寡,但语音却甚是笃定: 本王说过,你很好,本王很喜欢。这间室中都是本王珍视之物,所以本王将你安置在此,并且说这些真心话给你听。 室中沉静片刻,长宵星眸闪烁,面上带出浅淡笑意。她将金链置于掌中,道: 原来王爷喜欢将中意的都用链子锁起来,这个趣味倒是别致。 俯身将自己脚边地上的金链拎起,在掌中看看,章王对长宵道: 本王别致之处不仅如此,还有很多,待在本王身边日子久了,美人自然就知道。 磕啷,将金链扔回地上,章王大步转身,坐进太师椅中,招招手,让近卫将个什么小物件放在自己手里。他缓缓摊平手掌,在长宵看清后略显惊动的目光中,苍白脸上反倒笑容莞尔,道: 这便是春万里与你的口脂。 说着,他将口脂拧开,用食指点了些,毫无预兆的抹在自己舌尖上。 长宵看着章王摇头晃脑,仿佛在品尝人间美味的模样,眼角不禁跳了跳。 章王对她的举止尽收眼底,反倒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道: 本王吃了,凝脂若蜜,很好吃。想来这殷红蜜脂若涂在美人唇上,那吃起来味道定然更好。 将口脂扔回给近卫,章王在太师椅上舒展下身体,忽地侧目紧盯长宵,一字一句道: 你被你师傅骗了,这口脂寻常,根本没毒。 心头好似恍然被一盆冷水浇下,长宵从刚刚的混乱中回复清明,秋水般的眸子漾了下,明显是对章王的话疑虑不定。 章王笑着道: 我猜,你一定是在想,本王有可能事先服了解药,然后来此诓你。呵呵…你师傅是甚样人物,你必定比本王清楚。实话告诉美人,在你献舞之先,本王就已得密报,高阳郡王联合日月阁利用献舞之际,要毒害本王。所以,本王便将计就计,借此称病一月,麻痹秦家,让他们以为本王中计,放松警惕。这样,本王便可兵不血刃于这一月中除了秦氏大族。嘿嘿,本王可得偿所愿,还得多亏美人呢! 章王捋捋自己玉带流苏,眼中闪烁得意之色,继续说: 美人可知向本王高密之人便正是你的师傅了。春万里拜高踩低,左右逢源之能事,做的相当自在顺手。而美人你,则是你师傅舍与本王的礼物。生杀之权,任由本王处置。这可是春万里的原话。 颔首静静聆听,长宵面上冷静,心底却是浪滚水涌。这样手段,的确是春万里为人。再想想自己现下处境,看来章王所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