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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寒蝉始悲鸣。

一五·寒蝉始悲鸣。    无常;一切皆往各方衍变、幻化,不可预测,没有任何一丁点的规律,并且不可逆转,无止境、无终结。  因果;万物皆有缘来,亦有归宿,有始有终,人与人、人与物都相互作用交织,不论正面的、反面的。  上官鸠安入梦之前,勉力撑着眼皮子看那个逐渐模糊的轮廓,呢喃道,你我皆属无常,有因未必有果。  这话藏在心里头还有点意思,一旦说出来,她马上觉得自己实在矫情无趣了。  无果也是果,况且有果无果言之尚早。那人拍拍她,轻声哄,你困了,小家伙好好睡觉。  然后他后面又说什么已经听不清楚,大抵也不是说给她听的。  觉是睡了,却不得安眠。  梦境片段凌乱纷扰,有莺飞草长,有血流漂杵。好比纯阳贯地与飞瀑怒潮在连番对轰。  东方鱼肚白时,姑娘随第一声鸟啼睁开眼,当下只有自己,那个人回去有相当一段路程,总是走得很早。  昨夜里打翻的案桌、书卷早已收拾整齐,案上还放着三只硕大的佛手果,飘散着怡人气味,她想应是怜小洛来了。  因了精神不足,上官鸠安早上整个人都是恍惚的,笔握在手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随手在纸上随意地笔走龙蛇,待写完了定神一看,白底黑字,她头脑便无比清明了。  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复能来。  ……什么鬼。  姑娘简直是被自己恶心醒的。  直到眼见着怜小洛端着黑乎乎的药汁渐行渐近,她顷刻间便又萎靡下去。  妹子言笑晏晏跨过门槛,大君早。  说起来这事还是由自己先开的头。  ……  那是一个苦夏的午后,那时候上官鸠安已经在凰后门下待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你再说一遍。  那时候的凰后以为窗外蝉鸣嘈杂,让自己听差了学生的话。  上官鸠安微微吸了一口气重申,非命台里多是墨家秘籍经典,不轻易放人参阅,已有多年未曾整理,学生想去非命台将它们编册归档,才不枉费前人心血。  非命台是墨家藏书之所,非命台向来与墨家钜子同气连枝,在钜子被当成墨家叛逆那日,整个非命台也遭到九算清算,非命台的主事——时任的尹书令和他的亲传一併被处置。因为非命台有累积了墨家数千年来的典藉记录,所以他们额外施恩留下几只不成气候的老东西来打理。  非命台那种鬼地方。凰后充满了嫌弃,小鸠儿可知道要将那里的典籍整理编档,可是穷尽一生都做不完的差事。在吾门下治学让你无趣了吗?  蒙老师错爱。学生自八岁开始便拜入老师门下,如今算来已过七八个春秋。老师要建千秋功业,学生愚鲁只会拖累老师的步伐。  鸠儿可知多疑是智者通病?  学生胸无大志,过惯了闲散的日子,苍生大义本非学生所愿,只求苟安。只是在老师的庇护下学生得以安生多年,这份恩情学生无以为报。老师若有学生用得上的地方,愿为老师效犬马之劳,而且……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射进午后的日光,折出的全是坦荡,不见一丝造作,她极为淡定地开口。  而且,老师不是还有寒蝉么?  彼时凰后怎么回应已经忘记了,但上官鸠安清晰记得她脸上充满了深意与玄秘的笑容。  如今想来,很是佩服当初自己的魄力,居然去提醒凰后还有那么一个存在。  撩蜂剔蝎。  说的就是上官鸠安她自己。    .  .  .    一六·家长与神巫。    作为一个“死去活来”的角色,雁王异常清楚自己定位。在无关痛痒的旁人看来,他这是自我意识过剩,或是后世称为的“反应性抑郁症”,在他早已弃如敝履的尘世,仍存在让他介怀的人事物,只是与他要去证明的道,相比便显得过于微小了。  结束最后一次朝会,下面臣工丧如考妣,年长老者就差抱着他大腿恸哭上三天三夜,眼泪直流东海,不知情的还道他殡天了。上官鸿信不为所动,冷酷又迷人地避开老臣的臂弯。  有真情,也有假意。雁王不愿意在这群愚蠢废物上多看一眼,生命应当铺张浪费得更有意义才是。  他问及左右,大君在哪。  下人回他,大君在大斋宫那卜问婚礼吉位。  上官鸿信有意无意扫了跟在身后的继位者,上官一脉凋零,小伙子都是几经艰辛从旁枝未梢挖回来的,横竖也是一表人才,祖上从军有功勋。幼年失怙,母亲外家是大司马那头的人,他又娶了高氏贵族的女儿为妻,怎么看都完美平衡了各方势力。  现在上官鸿信是新君名义上的“父亲”。  同时各方各面也协调好了,新君继位之日也会迎雁王小妹的独生女为后。  关于同姓不婚这条,有眼睛没长好的提出让上官鸩安改姓,先迁出宗室再嫁进来。  上官姑娘向那人呵呵两声,就像没事的人一样继续做手上的事情。  然后,没然后了。  雁王指着呈上的奏帖对继承人说,今天的功课,今天子夜之前完成不了……子规望你看到这大殿的横梁了吗?  回陛下,子规望不敢直视上官鸿信,闪烁其词,咱有断云石,能飞。挂到梁上也勒不死,跳崖也是……  跳河。  ……  子规望看了看殿外的鹅毛大雪,那句“我会泅水。”咽了回去。老老实实道了声,是。  储君抱着何种心情去处理政务,我们不得而知。上官鸿信欺负完人则气宇轩昂地出了大殿,往内廷走。  他还没踏入大斋宫的庙宇,便看到一头蓬乱白发的大斋宫朝自己愤怒呐喊,败家子,作为上官家硕果仅存的女孩儿,她如果没登上王座就应该成为下任大斋宫!成为天地桥梁,向羽国子民传达神谕!  大斋宫您冷静。  上官鸩安拦腰抱住挥舞公牛肩胛骨的大斋宫。  大斋宫手中的牛骨大如蒲扇,挥动起来猎猎生风,经烟火炙烤产生特殊香味,上面裂出超现实的纹路,需要强大的幻想力去解读其中预示或近或远的将来。  不要迷信啊姑母。  上官鸿信不咸不淡地挑战大斋宫血压新高度。枯骨死草,何知而凶?您老年纪不小了,该享受一下退休日子。  不敬鬼神的犊子!  雁王成功气炸了自己的姑母。  让一个外人入承大统,你把鸠儿置于何地?即便如此你也不该乱给她配男人,那算什么东西!无聊的婚嫁只会葬送她自身的潜力!  新君已经够可怜了,雁王政绩珠玉在前,各大朋党在朝堂又有多年根基。现在还被不婚主义的大斋宫所嫌弃。  姑娘对尚未即位已经举步维艰的储君给予万分同情。  她会成为羽国的皇后,至于婚姻会扼杀她的前途么……上官鸿信抬眼看她,你可会自己处理好?  然。  上官鸠安答道。  上官鸿信回大斋宫一个没有半点长幼尊卑的眼神——充满同情与鄙弃。  大斋宫只能抱着牛骨,气呼呼地去领会“炙勃焦”带来的神明预告。  你真信那个老巫妪的卜算?雁王看着上官鸠安说。  那是上官家的大长公主,羽国的大斋宫,您的亲姑母。不是市井神棍。  姑娘清楚舅父压根不会在乎这些,仍忍不住去提醒他:太常说依礼法,这事是需由鸠儿亲身向大斋宫求卜。  你还和那个绣工有往来?  是。  全世界都知道,上官鸠安有个情郎。这其实不怎么重要,她也到了适合的年纪,所谓少女心不就是说说愁烦、谈谈恋爱,让心跳在身体健康情况下乱颤一把?  只是上官鸠安的情郎像个夏夜鬼故事,只存在他人口述,从未有人见过其存在的真实性。  包括怜小洛在内。  上官鸿信自认是开明长辈,那时候他直接问起鸠儿对象是什么人。  上官鸠安也直接回,是个绣工。  雁王不太清楚自己当时的表情,大抵还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  是的。  上官鸠安说既然聂隐娘能嫁一个磨镜少年,我为何不能喜欢一个绣花的小工。  雁王的小妹从孩童开始就喜欢聂隐娘,憧憬过上聂隐娘照样画葫芦一般的人生。成王败寇铿锵快意恩仇,暗夜潜行如同平地履步,割肉断骨不过彗汜画涂。  他的同胎妹妹,娴雅又聪明。注定走不了聂隐娘的精精空空,宜淬镜终。  真不愧是亲闺女。  上官鸿信玩着手里的发尾,嘴角带着点难得的与和善靠边的笑,问那个人到底是谁?藏得那么严实,连舅舅也找不出来。  他多少有些怀疑,这不过是姑娘出于某种目的,编造出来的一个谎言。  不能让你们找出来的,姑娘略微皱起鼻子,认真地说道。陛下和老师都是那么厉害的人。要是你们吓跑了他,我要怎么办呀。  小女儿的娇憨,脆生生的,忸怩又坦率。  他顿时陷入沉默,记忆里头旧人故梦,也曾有人这样娇滴滴和自己说话,阿兄阿兄,他要是不喜欢怎么办?  对话莫名掉进静默之中,上官鸠安试探地唤了声,陛下?  我在想……万一日后他挡了你走的路,怎办?  鸠儿哪有什么路能走?我只想安居一隅,哪也不去。只是将来他要断鸠儿生机,也说他不彼此情份了,那也便没什么好犹豫了。  那就好。  他们就这样在大斋宫的庙宇里面喝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等待大斋宫的占卜结果。他们似乎透过空气便达成谜一样的约定,只字不提默苍离,也不谈他新收的弟子。  大斋宫再从内室出来,头发已经梳理整齐,她看上去是那么不可一世,侍童手持焚香,坚信自己为神灵的代言人。万国与万国的权柄、尊荣,也无法触动天命的无情。  她朗朗浩然不带一丝杂质,向所有人宣告骨卜结果,并依循传统向即将出嫁的侄孙赠与祝福,愿其子孙昌盛,永世不衰。从开始到结束退回内室,大斋宫保持着上官一脉特有的孤高姿态,眼睛就没往上官鸿信看。  末了,上官鸿信还是忍不住发出低沉的笑声,带着恶作剧成功般的自傲,对姑娘小声说,她恨我。  恨他没能杀了策天凤。  恨他让小妹惨死。  恨他杀了上官鸿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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