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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一·秋去。

〇一·秋去。    秋老虎还在苟活残存的档子,镇魔柱工事正起劲,苗疆大祭司抱怨施工图纸过于莫可名状,默苍离端着一脸“鱼唇凡人”的高深莫测巡视起工地,后面跟着饭后消食散步的冥医杏花君。  远远地有人叫嚷了一嗓,冥医先生、默先生你们原来在这里。  那人把冥医放在默苍离之前,可想是有事找中原第一奶,大概也会有默苍离什么事,不过照以往经验,他通常只是附带的。  那人之后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一前一后款款而至。  天上太阳略大,没一丝云,也没有风。后面的妹子给走在前端的姑娘打着伞,小心翼翼的,前头的姑娘怎么走,花伞的影子总能罩在她身上。  俩小娘子渐行渐近,前面的姑娘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  杏花。  漆黑漫长的发丝顺着肩线垂下来,眉目清秀淡如远山。默苍离呼吸骤然乱了一拍,身边的冥医愣了愣,条件反应地炸了毛,死小孩,是冥医阿叔,叫阿叔!没大没小!  哦。  姑娘不以为意应着,没有一点悔过之心,欠身道,三年不见,杏花别来无恙乎?  小孩子成长的速度总是那么让人措手不及,默苍离心不在焉想着,这姑娘长相随娘,脾气么?待定。  姑娘抬起眼皮子,用灰冷的眼盯着他看,默先生?默苍离?你现在是用这名字?  是。默苍离答得精简干练。  来者不善。他心里几乎同时下了判定,善变不过人心,凉薄不过人情。当年稚子蹒跚学步,随时随地糊人一脸口水,转头长成外在能任意欺世盗名,却有利爪獠牙的凶禽恶兽。  冥医却兴高得很,连饭后晌午的昏昏欲睡都散得一干二净,说就这站着说话你们不累吗?去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讲,对了,等下给你诊个平安脉……  然后顺手把默苍离也扯上,动作粗鲁了些扯断头发两三根,默先生想了想毕竟是人家头遭接生的娃,想通了便放下要对老友止戈流的念头。  人家姑娘不喝茶,只喝酒。替她撑伞名叫怜小洛的妹子自动自觉跑去沽酒,脚下生着风,一溜烟出去,一溜烟回来。  也是个身手不凡的主。默苍离面前的酒杯原封不动,安安静静地擦镜子看冥医一手搭在姑娘手腕。冥医上手一摸,却吓得大夫差点直接掀了桌子。  卧勒个大槽!!怎是屋漏脉?!  大夫手都是抖的,抬头一看却见姑娘一手按在后臂,在脉象上做着显而易见的手脚。  而且还端着一副清心无欲。  死囝仔!  冥医简直想用无影金梭把人戳成臊子面。  演习完毕,请大夫重新再来。姑娘说得特别正气凛冽,冥医再咬牙切齿也重新诊上一遍。  唉,还是老样子。娘胎带出来的血气不足,体虚气弱……你说你怎么就这样让人愁心。  姑娘纠正,是虚而不弱。你们也说长公主长得羸弱幼秀,可她削起人来比王二娘养的大白鹅还凶残。当年三万人,她削了多少去,硬是开出条血路来。  说到了当年,冥医便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她额头,摸摸她眉毛,说,你长得像你母亲,尤其眉毛。  姑娘也难得露出了笑意,跟着去摸自己的眉。  大家都夸我眉毛像她,眉淡而远。  相对那边一片天伦和乐,默苍离镜子擦了一遍又一遍,应对帝鬼的计划也在脑里模拟了无数回。给够了那边时间去久别重逢,他才出声打断,你怎会来中原?  姑娘斜眼看人,不带任何感情,听老师说先生有句名言“用思考代替发问”?默先生该以身作则才对。  默苍离则本着为人师表的仁义劝戒她,请停止卖弄你三岁小儿不如的蠢劣口舌,鸠拙可笑。整个师门都要因你蒙羞,不如就地自戕谢罪。  敢问先生对长公主取的名有什么意见?  哎哎,你们能不能好好说话,一见面就呛声。冥医大夫这会儿有点生有何欢,死有何哀的意识形态,要不索性一次性摁死这俩得了。  怜小洛买回来的酒是蓬莱春,酒色隐带碧青,清冽微辛,是母亲平时惯饮的杯中物。姑娘转着杯里的酒,慢悠悠说道,瞧杏花你这说得,我和先生好像有多常碰头似的,自霓霞一别,鸠儿还是第一次再见默先生罢?十多年了,先生风采依旧,她若泉下有知定感欣慰。  默苍离安耐毁誉,八风不动其心。只嫌弃姑娘不可避免染上大多智者,喜好炫耀嘴皮子的通病,过于聒噪,吵得耳朵生疼。遇上藏镜人之流,一个飞瀑怒潮下来,话都留着对阎王说吧。  世人对默苍离有误解,他从来都是能动手就动手,绝不瞎逼逼。当然,能让他亲自下场动手的机会,唯有“千载难逢”才可形容其罕见性。  师尊、冥医先生午安,师尊要的在役人员名册,俏如来取来了……  俏如来一边说,一边撩开军帐走了进来,话没说完便被帐内微妙气场噎住语言,那可怜的孩子完全不明就里,小心翼翼看向冥医求助。  这位姑娘是……  小女姓陆,表字芢葭。这位一定是默先生的弟子,俏如来,俏盟主。这厢见过俏盟主。  不愿透露姓名的默苍离先生表示,活了四十多年,从未见如此缺乏诚意的化名。  人家陆姑娘一点也不在意,左右只是个称呼,今天能叫陆芢葭,改明儿高兴便叫姚稻蛟、萢珑桃。成大事者就该不拘小节,我看俏盟主长得神丰俊逸,便知是肩负大任的主儿。俏盟主可同意?  冥医实在于心不忍,伸出手默默拉着好孩子远离战圈。  别理那俩练肖话的。  接着陆芢葭放下了酒杯站起身,她仔细抚平裙裾上的褶皱,眼睛明明清可见底,却过于杳寂,像池死水灰蒙蒙一片,偶有那么点阴鸷和阴郁从水底浮出上来。不免让旁人看着心惊。  看着魔世开了,老师让我来找你。至于做什么,默先生不妨往最坏的地方猜。  阴魂不散。  彼此,彼此。  这年中原的秋天过得极短。  秋老虎走了没过多久,草木尚带着青,今年第一场雪便不期而至。  犹如幕布一般地掀起一个序幕。    .  .  .    〇二·四更,烈酒。    冥医向来是宠她的,陆芢葭说想跟着杏花,哪也不去。  还是女儿好。  冥医感慨想。看看茹琳当年不疯不癫,还是二八少女,没有一点更年期歇斯底里,如朝露中鲜花娇艳。扯着袖子撒娇,一叠声师哥叫得脆生生,笑容羞涩眼神清亮,从心底就招人疼。这样女孩儿谁会不喜欢。  他半推半就地允陆芢葭在自己医帐旁扎了个小帐,先让妹子俩安顿下来。  打死冥医他也不会承认,自己听到姑娘软绵绵的话,好好好!买买买!六个大字外加两个感叹号,几乎脱口而出——如果不是默苍离在桌下默默踩他脚。  当怜小洛指挥着人把行李日用搬到帐中,冥医一种恨错难返之感油然而生,说好的尚俭呢。  怜小洛理所当然地解释,王上对大君圣宠有加,平时用度必然是最好,这次大君殿下出门已经一切从简了。  默苍离从容补刀,还想买买买。你两个肾都卖了还不够那零头。  ——没关系,天下人还差着您三百七十九万四千四百四十七两呐。杏花君。    ***    雄鸡夜鸣,皓月千里。  白天时候还飘着薄雪,现在天气却很好,月色落地成霜,光洁无双。这样的月色陆芢葭很熟悉,也很陌生。  军营还有相当的人还没入睡,这种枕戈寑甲时候,大家都恨不得一天有七十二个时辰可以使用,以便应敌抵抗。  俏如来亦未入睡,正和匠人讨论新一批箭簇,陆芢葭就在那侧头瞅着俏如来看。  就在俏如来身后不远。  陆姑娘?  没事,你忙你的。  ……陆姑娘因何这样看着俏如来?  俏如来因被打量的视线,窘迫得面如桃花灼灼时,陆芢葭已经开始数着他领口花纹用了多少道针法。她淡然说,天下璞玉如恒河沙数,我只好奇默先生为什么选择俏盟主。  ……  他沉默了一阵子,窘迫地回应,这样的问题,俏如来也在寻的答案。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也许他永不能搞清默苍离对自己究竟抱以了什么样期望。他答不出来,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来,只余无措与自责的局促。这样一个阳春白雪的心善佛者,连虚张声势都还没学会。  霎眼须臾。将璞玉毁成废料的方法,在那姑娘脑中生机蓬勃得宛如梅雨时节的霉菌。  她以为默苍离会在那以后,偏好作风更为决断的继承者。  才要开声说些什么,陆芢葭自觉眼角一阵挛痛,一手拉扯着俏如来的衣袖,直直地单膝跪下去,整个人透出一阵铁灰色,死人似的。  陆姑娘?  摸上手的体温比死人还死人,冰砖一样拔凉拔凉。  俏如来转着脚尖奔去找冥医,陆芢葭完全不想惊动冥医,只是她太冷。  从脊髓里发出的寒意,血管流淌的都是冰棱,湿润的眼珠结出一层薄霜。四肢和舌头冻僵了,动也动不得,话也说不出。怜小洛要顾着她,拦不住俏如来。  发作的时候她意识清晰,甚至比平日还活络,知道怜小洛背她回帐,知道冥医带着医箱过来,知道周围闹哄哄,一群野牛撒欢跑似的。  冥医诊着脉,原本就不平坦的眉心更层峦叠嶂了。  到底是什么回事。  姑娘周身没地方不疼的,雪窖冰天,针一样反复刺穿骨头。咬咬牙,逼着自己抬起手,勉力在冥医手心划下寥寥几笔。  冥医一脸难以置信。  怎会是那种东西!!  怜小洛经验丰富,不知从哪抱来一坛烈酒,细声说,大夫可以用雷火针,那玩意不宜用内力驱寒。  忙不迭地倒腾一通,待那寒意缓过来,姑娘捧着怜小洛递上的热酒,虚弱道,之前老师吩咐的事情没办好,师长便扣下我一半的抑蛊药,小惩大诫。  冥医的脸更难看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呀,我知道的,依着他们意思做,我是活不长;若是拒绝,我立即得死。谁让默先生带给老师他们心理阴影能塞满十个地宫,还是立体的,色香味俱全。  她像个小孩儿那样讨好着脸色不善的大夫,说出每个字都软声软气,带了点有若似无,酥人骨头的鼻音。  这是从母亲和老师处习来的绝学,不轻易示人。   杏花你别生气了,我给你唱歌好不好?  陆芢葭已经到了算不上孩童的年纪,可冥医就是架不住这姑娘软磨硬泡,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在雪地里冻红了脸,还咯咯笑的小肉团。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一曲终了,冥医还在佯怒,说这歌找错对象唱了,过几年,找到如意郎君时,你唱对方听罢。  陆芢葭恹恹道,长公主教我的,她以前最喜欢这首,我学会之后再没见过她开口。  怜小洛弄来的烧刀子辛辣且劲儿大,陆芢葭喝了三分二坛,指尖发着烫热,醉意涌上,眼皮开始打架,冥医替她掖好被子,让她好好睡觉。  结果姑娘拉着他袖子不放,杏花留下陪我说说话,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  说吧说吧。我听着。  冥医有些哭笑不得,她明明那么年轻,却稳重得几近槁木死灰;只有喝高的时候,变成个不依不饶的小话唠,才显那么一丁点的可爱。  你不如退隐吧。这世间永远乱哄哄,你方唱罢我方登场,揭不完的阴谋野心,守不完的正道苍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和他。最坏结果横竖不过是我搞死了他,或他杀了我。  我和他向来缘浅、情薄,更何况现在立场相左。我来下手绝不含糊,若是等他那个徒弟来,你确定不会直接哭化了?我呀,一定鼓盆而歌。  杏花,你是个君子。  杏花,君子就应该远离这些脏活儿。离那个人远远的,离墨家远远的。  ……  杏花,我一直觉得你才是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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