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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习之(中)

一连好几日,苏蓁都心不在焉。    倒不是因为秘阁校书的差事。皇帝让她来秘阁,说是整理文书,实则是个耗时耗力的庞大事务。阁里藏书丰厚,也繁杂。那些因繁生乱的,要重新编目,年久失修的,要抄誊副本,林林总总,一笔一划,便非一人之力能完成。皇帝让她进阁整理,实则是让她作个总领负责之人,因此又点了十来个新进的翰林后生,眼疾手快,行事机敏的,来给她做助手。    翰林们将藏书一箱一箱地,抬到她跟前,再按着目册逐一清点,翻检,然后,有需要整校的,她便指挥着他们抄誊,修订。    炎热酷暑里,翰林们使力,使笔,捞拳挽袖,挥汗如雨。苏蓁却只需坐在窗下,明亮光影旁边的阴凉处,使嘴,使人,一壶清茶,一把纨扇,清凉自在。    那些后生,虽不见得比她年纪小,但初入翰林院,又闻她的才名与过往,且见她所指点之处,有章有法,有理有据,因此,对她的指派,也还服气。     所以,平心而论,这份差事,轻松而美好。既无丝竹之乱耳,亦无案牍之烦忧。    可是,苏蓁却隐隐的,心不在焉。    连朝向,都是对着那秘阁殿门而坐,眼睛还不时往那窗外小径上看。    她最怕的是,某人来兴师问罪。    她的确是在逃避啊。不顾一切地仓皇而逃,像只仓鼠一样,缩在这内苑深处的秘阁里,躲避那些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人与事。    可是,依那人的一贯作派,怎么会由着她就这样突然自作主张,甩甩衣袖,就当往事如烟过?所以,苏蓁总觉得后颈上的皮肤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提拈着,不得放松。    每日都提防着,准备应对突然来临的尴尬。虽说这里是内廷重地,但太子殿下想要找人算账,是不分场合的。    可又一连好几日都没动静,外头的大水池子,水中荷叶连连,池边垂柳依依,蜿蜒小径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可是,越是没动静,又越是怕他有什么吓死人的后招。    苏蓁就越发惴惴不安了,连带着竟消瘦了些。    这一日黄昏,兀地天色转阴,怕是有雨,苏蓁便让那些翰林们先行收工回去,免得赶上这场夏日里的暴雨。反正,天色一暗,就没办法开工了。秘阁不掌灯,即便是修书,也不能破了这规矩。     再遣了值守秘阁的中贵人也回去休息,苏蓁自己则独留在阁中善后。    眼见着狂风渐起,乌云蔽日,大雨将至,她也不急,只管慢条斯理地翻阅一遍那些翰林们抄誊的书页。    隐隐觉得,这种天气里,不会有人来,正好图个清静,也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待到零星雨点开始打落,继而倾盆大雨泻下,殿中光线也暗了,索性扔了手中书册,搬个小凳,坐在殿门边上去,去看御苑中的大雨打荷池,别有一番痛快。    天地间被浓密的雨幕遮蔽,只剩下眼前这块廊下方寸之地,耳朵里只听得见刷刷雨声,风片夹杂着雨丝,从脸边飞过,溅落到裙裾,冰冰凉的,叫人格外清醒,却又有些恍兮惚兮的意味。    苏蓁一时间竟傻住了,看着眼前雨景,视线也渐渐虚空,一不留神便忘却斯世何世,身处何地。    所以,元重九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哪个方向冒出来的,她没有看清。    只见着那矫健儿郎,蓦地穿过浓重雨幕,赫然出现在她面前。打着一把形同未打的伞,浑身淋个半湿,一副似谑似笑的神情,一双似嗔似怒的星眸,将她瞪看着,这才将她从白日梦中唤醒。     “这……这么大的雨,你来做什么?”苏蓁心跳漏拍,一时忘了站起来,仰头对着那双炯炯神光,仿佛给困在了原地,遂就着那倚坐在门边的姿势,甚至还不自觉地往殿门上靠了靠,同时胡乱寒暄一句。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儿郎不答她,却挑眉反问到。顺手收了伞,随意扔在廊柱旁,又去拂身上的雨水,像一只……抖动毛发的兽,淋得狼狈,却不以为然。    “我看雨。”苏蓁见状,便稍微镇定了些,挺了挺腰身,答得悠然。    “呵……”元重九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掸落肩头一片雨水,再两步跨上前,猫腰下来,迫得很近:    “我还以为是在想我。”    大有想在她眼中去找寻自己倒影的意味。    “想得美……”苏蓁条件反射地否认,又条件反射地跳起来。    嘴上不承认,可心里却有些尬。刚才脑子里放空,看似是被眼前雨景充斥了视线,实则在心底阴暗之处盘旋的,是前几日在东宫书房时,那种……被他穿透的感觉。隐隐的,余痛夹杂着罪恶与快感,既有跨越了处子之界的完成感,亦有些触犯了禁忌之线的罪恶。    苏蓁自己都心乱,遂不敢多与他对视,索性扭头往阁中走。    转身甩袖间,那轻纱广袖却被拉住。    她蓦地回首,浑身警戒,以为他要动粗。转身站定,却见着,那人原是拉她的袖子来擦脸。    也没怎么使力钳她的手臂,就是轻轻地托起她的手肘,将青色学士服的衣袖拉起,贴至脸面时,却又皱了皱眉,跟嫌脏似的,再翻出里面的白绢中衣,做了个鼻尖微嗅的动作,这才拉过去擦他脸上的雨水。    带着女子体香的雪白绢袖,抚摸过儿郎脸上棱角,擦干凌乱水渍,儿郎自是受用,不时飞眼来看她,眼神中尽是一种乞讨。    也不知是在求她什么。    苏蓁便被那种浓浓的暧昧给笼住了。明明是个挑逗的邪魅郎君,却觉得他像个撒娇的柔软孩子,浑身湿气,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只差摇尾巴。    她心生怜意,待得衣袖垂落,露出一双深幽黑瞳与她对视,她的手就垂在了他的脸边,忘了收回。    就那么闪神瞬间,儿郎飞快捉住那只迷途的手,顺势按在鬓角,囫囵吐了两个字:    “摸摸?”    一边就引着她的手,扫过眉峰,抚过眼眶,掠过鼻梁,压到唇上,还张嘴来呵气。    儿郎脸上冰凉,唇上温热,声音却有烫意,苏蓁顿觉手指发抖,浑身过电,腿脚有些软,生怕他趁机来揽她,赶紧甩了手,迈腿撤开,往殿中深处走。    心中却叹气,这小子,越来越会撩人了,又叹自己,纵有千般万般执意,一旦面对面了,却怎么都恼不起来,非但不恼,且还有种化身绕指柔的冲动。    身后抢过来一只长臂,将她拦腰箍住。苏蓁本想惊跳挣扎,却又立马忍住心中悸动,因知他习性,她越是反抗,他越是顽皮,遂只僵着身体,看着眼前一片暗室阴沉,沉沉呵他:    “内苑重地,不要胡来!”    “呵……”儿郎的口鼻热气在她耳侧脸边扫了一圈,才隐笑着嘀咕了一句:“又不是没有胡来过。”    嘴上不屑,手上还是松了劲,放开她来。    苏蓁赶紧再走得远些,径直去捡那些散陈在案头的书册,往箱子里放。其实,那些未抄誊完毕的书册,这会儿收拾进箱子里,明日还是要拿出来的。可她此刻,实在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跟手上的茫然一样,她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可又觉得,还是应该说点什么,所以,既说她当下的心境,也说她之前的逃离。    元重九这次倒是没有凑过来,反倒是迈开腿,在阁中游走了一圈,东摸摸,西瞧瞧,多宝阁上取个瓷瓶敲一敲,书架上取个卷轴看一看,长腿信步,直至将整个大殿丈量完毕,才转身回来接了她的话:    “嗯,也好,这地方清净。”    咋听,像是顺口答她,可又像是听懂了她的意思,看得清她的心境,也尊重她的选择。    苏蓁就不说话了,很认真地,垂头收拾书册。    元重九斜靠在不远处的书架边,看着她将那些书册从案头放进木箱,又从木箱中取来,搁到案上,挪一挪,叠一叠,再放进箱中去,如此循环,尽是无用功夫。    他看得发笑,却不点破,反倒觉得,不着一字,心意毕露,这一幕,永远停驻才好。他就喜欢看她这种心里乱成麻,表面却绷得老紧的别扭模样。    外头大雨淋漓,一番倾泻后,雨势渐歇,夏日暴雨,说来就来,说停就停。雨意渐收,天地间的胶着余韵,却化作一种浓浓的朦胧之气,在室中涌动。    加之那双灼灼眼神的注视,又没什么对话,苏蓁就觉得有些气紧,扭头看了看窗外,干脆下逐客令:    “雨小了,回去吧。”先前不撵他,是见他落汤鸡似的,怪可怜,权当收容他避雨了。    “嗯……”元重九也像是走了神,顺口应着,便正了腰身站直,作势要走。    看起来好听话。    转了个背影对她,又突地仰头,一拍脑门,跟才想起什么似的,抽了口气,转回身来,叹息着唤了她一声:    “苏莲心……”    “……”苏蓁挑起眉,带些戒备。就知道,他怎会如此好说话,幺蛾子还没放出来呢。    “我是来辞行的!”元重九却正色说到。    “……”这话倒让苏蓁觉得意外,翕了翕唇,却没问,只等听他自己说后话。    “东路水患,今年特别厉害,又闹了瘟疫,父皇要我去看看,明日就走。”儿郎收敛了吊儿郎当的神色,说正事。    “去多久?”苏蓁心下一个突跳,脑中浮现出那洪水肆掠,滔滔而来,继而瘟疫横行,尸殍遍野的阴沉景象。    “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我也说不清楚。”元重九有些悻悻的,似乎对这趟钦差兴致不高,可顿了顿气,又补上一句,“往年的东路视察,都是让二哥去的。”    言下之意,今年是皇帝器重他,才换他去。    苏蓁听了,便不好说什么,按捺住心中那片阴影。略加思索,便也释然,视察巡边之类的钦务,都是名利双收的美差,皇子们通常都是抢着做的。上次平蜀乱,元重九可算是在军中立了威,这次去东路察水患,皇帝应该是有意让他在民生政务上,也历练一把。身为储君,受皇帝老子的器重,总归好事情。    “多带些人,凡事三思而行,路上小心些。”她想了想,还是叮嘱到,老气横秋。    “嗯……”元重九笑看着她,点头。然后,一脸的意犹未尽,欲言又止。    “你还想说什么?”苏蓁心里毛抓抓的,有些不耐他的磨叽,索性直接催问他。    “你如今待在这里,不像在东宫做太傅,少不了有那些不长眼睛的,以为你不受元氏待见了,却又觊觎你的好,要来勾搭,你可……应付得来?”元重九问她。    苏蓁愣了愣,心头有些热,觉得他是担心她,却又对他所言不以为然:    “你放心!”    “那……”元重九顿了顿,又说,“万一遇上好的,你可把持得住?别让人把魂儿给勾走了!”    阴阳怪气,七弯八拐,活脱脱一个即将远行的郎君,提点家里的小媳妇——我不在家的时候,规矩点,别在外头拈花惹草。    苏蓁被这话激得,脸都红了。想不到他竟是这般心思,竟是怕她跟别人好!    她凉凉地抽了口气,本想说“你管不着”,脱口说出来的却还是:    “你放心!”    就当是安慰他吧,看在他要出门办差的份上,别让他在外分心。    “那……你每日,还是要挪些时间来想我。”拈酸小气的郎君得了好,瞬间又变回了摇尾乞好的小狼。    “……”苏蓁被撩得慌,可实在是答不出那声“好”字,依旧绷着面皮说了句:    “我很忙。”我很忙,没功夫想你。    “再忙也要……”小狼还想得寸进尺地,从她口中刨些甜话。    “回去吧。”苏蓁赶紧打断他,“湿衣服穿在身上,久了容易着凉。”    后头这句话,还算受听,元重九便倒退了几步,看是要走,却又在问她:    “那……我走了?”     “不送。”苏蓁笑着冲他略略挥了挥手,撵人了。    “我真的走了?”元重九又问了一遍。    “不送!”苏蓁提了音量,又答了一遍。    那人点点头,竟还真的转身,往殿门去。    行至殿门边上,停下来侧耳听了听,不见苏蓁有话来追他留他,终于,忍无可忍,一个张臂抬手,飞快地阖上殿门,三下五除二,利落上栓,然后,转身疾走回来。    “你……”苏蓁听着那吱嘎门响,砰砰锁落,又盯着那个快步折返回来的身形,瞬间就逼到她面前,本想问他还要做什么,却又觉得不必问了。    那双黑眸中,熊熊火焰燃起,她要是还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她就真是榆木脑袋了。    “那日的事情,我实在是想得紧,我们再温习一遍!”    果然,儿郎说得委婉,又直白,几步绕过满地的木箱,眼看就要捉她入怀。    苏蓁扭头便跑,可又慌不择路,往那层层书架深处跑去,眼见着尽头是墙,跑过去也是自投罗网,心中一慌,一个趔趄,便扑倒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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