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苏蓁就知道,她与元重九能有地牢住,有稻草睡,有冷饭吃,就已经是龙泉山上待贵客的待遇了。 送饭的喽啰告诉他们的,前头几个画师,都是直接扔后山的高崖下去了,皆因为画技太烂,把公主画得太丑,公主不满意,凫王也不满意,二话不说,直接下令扔人。 苏蓁听得咂舌,心叹这帮土匪怎么这么任性,草菅人命,可再往深一层想想,也就能理解了。也是,凫王盘踞龙泉山二十年不破,处处布防与机关,岂容外人窥了机密,再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尤其是那些拥有绘画之技,能够将山中地形描摹下来的画师们。 “你说凫王会不会将我与你也扔到山崖下去?”送牢饭的喽啰走了之后,元重九问苏蓁。自从抹黑了脸,做了女画师的徒弟,太子殿下就越来越像个笨徒弟。当然,自打上龙泉山起,他也似乎压根儿就没当这是在犯险,反倒有些风花雪月伴佳人的自得自足。比如,说起这有去无回的扔崖,竟也像是在说一件很好玩儿的事情。 苏蓁就有些不耐他的稀松语气,眼眸一沉,颇有些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卓绝:“我上龙泉山,本就没有想过,怎么来,还要怎么回去。” 以女画师的身份来,却没有想过还要这样遮掩着身份再溜回去。千里迢迢,跋山涉水地来,就是为了寻一些旧人,探一些旧事,然后,以己之力,作一些改变。 蜀地有三十六路匪寇,最大一路是龙泉山上的凫王。这个信息,苏蓁在来蜀地之前,翻阅六部卷宗之时,便知。然后,才有了从白帆楼的老板那里,获得凫王掷重金在京城聘画师之事。然而,凫王寻画师,是为了给蜀国公主画像,她却是到了蜀地,才知道的。锦官城内外,民间口口相传,众人皆知,当年还是蜀主亲卫的凫王,用一死婴悄悄替换下小公主,将其带至龙泉山,养大直今。到此,苏蓁再回想之前翻阅的朝廷卷宗,所有公开的文书中,皆不见有此事的记载。可见,朝廷对这种说法的不在乎,不重视,不承认。视而不见。 也就是说,到了蜀地,苏蓁才知龙泉山上有公主。苏蓁便对这位山中的公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果之前她的猜想与推断正确,且有她与芙蓉夫人身上如出一辙的胎印作证,她才是真正的蜀国公主,那么,这山中的公主又是谁? 这个谜题,兴许凫王是知晓答案的。凫王看她的眼神,很怪异。她需要继续探究一番。 然而,短暂的接触之后,苏蓁凭直觉感到,这个凫王,从一开始的以礼相待,到当场考验她的画工,从刨根问底的家常,到对她的画面露赞许,最后却突然翻脸,将她扔进地牢里关押,这当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说,是凫王凭借什么破绽,发现了什么事情,却又不好说破,只先将她控制起来。 甚至,凫王表现出来的那种不可说的排斥与恼怒,苏蓁也隐约能够揣摩到几分原由——很有可能是与她的身份有关。苏蓁能够将心比心去体会凫王的心情——此刻的山寨中,已经有了一个蜀国公主,如果,突然又冒出来一个,那么,该怎么办?很头疼的。 世上有些事情,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能够处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发挥恰如其分的作用。很显然,对于凫王而言,相较于她这个突然找上门的陌生人,那个受了他二十年的恩惠与庇护长大,供他师出有名的山寨公主,会更有利用价值。 所以,如果凫王真的将苏蓁视作一种突然入侵的威胁,要将她扔下山崖灭口的话,她也似乎……无计可施。 只是,连累了边上这块牛皮糖。 苏蓁抿抿唇,借着昏暗幽光看了看那张深邃黑脸,莫名有些内疚,唇角一歪,却是很硬气地甩着良心上的负担: “我可没有逼你,是你自己死皮赖脸要跟来的。” 意思是,真要是没命了,别怪我连累你。 “能够跟你做一对同命鸳鸯,就算是一起掉崖,我也愿意。”元重九看着她,神光灼灼,笑意盈盈,声音幽幽,似乎没有考虑过,在这阴暗冷浸的地牢里,说这种甜死人不偿命的情话,有何不妥。 “谁要跟你做同命鸳鸯?”苏蓁受不了那种深情款款,冷冰冰地白了他一句,又拿起那冷硬的馒头,蘸些辣酱,往口中大塞大咬。 其实,她心里在想,万不得已之时,叫她做什么都可以,也定是要保他平安的。 “可是我乐意。”元重九轻笑一声,绵绵而固执,亦拿起冷馒头,开吃。 他心中亦在想,万不得已之时,他以他的身份作质,也是要保她平安的。 两人心头,各自发狠,一时无话。 几口馒头咀嚼吞咽,苏蓁的眼泪就禁不住掉了下来。 元重九凑过来,快手弓指,勾起一颗,捻了捻,笑得很开心:“怎么,被我感动得哭啦?” “辣……”苏蓁一边扑簌掉泪,一边张嘴哈气,再含糊答他。 那沾酱,太辣了!辣得她热泪满面。这匪窝里的牢饭,也是有趣,冷硬馒头虽普通,可人家还给配一碟子辣酱,就显得怪讲究的。苏蓁本还觉得馒头蘸酱,也还凑合,哪知这蜀地的辣味,她吃不消。 元重九见状,竟突然绽笑,又恶作剧地撕下一块馒头,使劲在碟子里一蘸,涂得红艳艳地,朝苏蓁嘴边递: “来,再吃一口。” 就想看她柔弱无助,梨花带雨的小模样。比绷着脸装老成,有趣得多。 “讨厌!”苏蓁本能地偏头躲开,甩声呵他。见他一脸坏笑,她亦不由自主地,带了几丝娇俏之意。 元重九更来劲了,闪亮着眼眸,拿着馒头,不依不饶地要往她嘴里塞,苏蓁无奈,抓住他的手,反过去往他嘴里喂。他怔了怔,霎时反应过来,有佳人喂食,岂不乐哉?便也不客气,一口张开咬住,可一口吞咽,也是辣得呲牙裂齿。 轮到苏蓁心灾乐祸,继续拿蘸满辣酱的馒头去塞他的嘴,他一边吃,一边也不忘要反哺一口,苏蓁自然不会张嘴接招,只管喂他吃,又引得他不满,要扑过来捉人,苏蓁赶紧又滚又爬…… 幽暗阴冷的地牢里,一时娇声笑语,打情骂俏,冷冰冰的干馒头,也给吃出了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味道。 然而,馒头吃完了,终是要面对现实的。这个现实就是,孤男寡女,关在这丈余见方的囚室里,吃喝拉撒睡,都在彼此眼皮子底下,没个遮掩,这该是多么尴尬的事情。 苏蓁想到这个头疼的问题,便坐在稻草上,愣愣地出神。 凫王关押他们,应该是暂时的,要杀要剐,总会有个说道。但是,不知道,会关多久。 就这样在这邋遢地方,关上几日出去,她与元重九,在彼此眼里,就算是彻底没了体面可言,什么矜持女郎,什么清贵郎君,都没有任何余地去想象了。因为,我看过你最狼狈的一面。比如,见过你的眼屎,听过你的嘘嘘,闻过你的臭臭……诶呀呀,越想,越惨不忍睹,不堪回首…… 所以,苏蓁宁愿少吃,少喝,也不愿在儿郎面前放纵自如。虽然,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是,能撑多久算多久吧。 因为,在这个时候,她终于发现,她极其在意自己在元重九心中的印象。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不美……女为悦己者容,女为己悦者容,原来,在她心里,竟是这样的心悦他。 这种担心与顾忌,甚至战胜了身处匪窝,身死难卜的恐惧与不安。 一直到深夜,山中气温,越发寒冷,地室里,就更是冻如冰窖。苏蓁窝在稻草堆中,恨不得将头脚都缩到肚子里去。当然,其实也用不着缩到自己肚子里去,自然有人将她捧到肚腹上,捂得死紧。 女子气虚,不耐寒,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手脚冰冷,冷得晕乎乎的,要死不活。 那个火炉就伸出手来,将她的冰冷小手往自己衣襟深处引:“贴着肌肤,更暖和,要不要……伸进去摸摸?” “不要!”苏蓁笑说,甩着手,将他的衣襟按住。这种揣着心机的好意,她还是少沾为妙。虽然,能够想象得出,那粗衣底下,紧绷的肌肤,纵横的丘壑,摸起来,一定很温暖,很……带感。 火炉倒也不勉强,兀自将蜷缩的她抱紧,复又拿一只大掌将她双手握住,尽可能地将自己的热量分给她。明明是温柔得迷死人的举动,可一开口,又煞风景了: “以后回去了,你一要记得,咱们一起蹲过地牢,我还给你当过暖炉!” 他竟不忘提醒她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账! “……”苏蓁哭笑不得,挣着手,往他胸上捶了一拳,才寒碜他,“当然要记得,等你贵为天子之日,我就到处去跟人讲,当年在龙泉山的地牢里,你给我当过暖炉……你觉得,这是很荣耀的事情吗?” “我觉得很好啊。”暖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且还一副生怕她不与人讲的坦然。 他是真的,很享受这种天地之间,唯有他与她的感觉,即便是身陷囹圄,身处寒室。亦很享受这种能够伴她左右,拥卿入怀,一点点地将人焐热,将心捂化的过程,即便慢如蚕虫织茧,蜗牛漫步。他亦有种信心,眼前的一切,都是暂时的。所有的艰难,他终将走过;他生来的命运,他终将达到;他心中的美好,他亦终将拥有。 故而心安而镇定,镇定而放松,抱着软香女儿身,竟来了绵绵睡意,眼睫一盖,直想就这样睡到地老天荒去。 “与其说出去以后,还不若先来想一想,该怎么出去呢。”怀中的女郎,是个偏执得要命的人,也务实得很。在他恍惚沉醉之际,还来追着问。 “别想了,快睡,明天再说。”元重九阖上眼,敷衍她。 也许到了明天,不用想,办法就主动找上门来了。 果然,第二日,竟还真有个办法,长了腿似的,打开了铁锁,推开了铁门,主动找他们来了。 然而,那个“办法”,让太子殿下,实在是很……心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