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被自己蠢哭了。 苏蓁却觉得,她快要被自己给气疯了。 她居然觉得,那小子怪可怜。出着粗气,绷着身体,时不时还犯贱地哼哼唧唧两声,却还极力想表现出一副隐忍克制的乖宝宝模样,以求她不要翻脸走人。 然后,她竟还真的服了软,吃了这一套。 鬼使神差,在那宫墙甬道里,给太子讲起了左氏春秋。 讲完一篇,再讲一篇,讲着讲着,竟来了精神与兴致,渐渐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偏偏那个听的人也很配合,听到精彩处,就拊手称赞,冷不丁考问他些问题,他竟然也对答如流,甚至,还不时主动说些见解,画龙点睛。 前所未有的,比任何一次在端明殿学宫的学习,都来得认真,通透,敏锐,更像一个求知若渴,虚心求教的好学生。 苏蓁就起了执念,醒脑凝神,摒除杂念,静气柔声,一路讲下去,如涓涓流水,流成一条不间断的河,想看看他究竟能听到几时去。 两个人,就跟较劲似的,比谁更认真。 哪管它此时是何时,此地是何地。 于是,从靠在那宫墙上站着,渐渐讲到滑至地上坐着;从鲁隐公元年,一直讲到三家灭晋;从历史教训,到文采赏析;从春秋左传,一直比较到公羊,毂梁…… 也不知道讲了多久,反正,月上中天,头顶一线光,变成了照亮半边墙。 那讲史说理,其实,靠记忆,烧脑力,极为耗神,苏蓁讲到口干舌燥,舌头打结,讲到脑中混沌,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太子却跟个睡了千年才醒的精魂似的,在那月色的浮光反射中,越发新鲜妖艳。神采奕奕,颇有兴致地,不停地追着她问,然后呢?后来呢?还有吗?继续啊? “我累了,不讲了。” 苏蓁到了极致,直想抬手去堵那吵闹之人的嘴,却又连手臂都沉得抬不动。那浓浓睡意,说来就来,说完,竟真的耷下眼睫,歪头靠墙,睡了过去。 年轻女郎,睡眠好。到了困顿之极时,哪管身处何地,狗窝也好,闹市也罢,只要能闭目,没人掐脸拎耳地来打扰,都能睡个囫囵觉。 加之这宫墙夹道里,安静,且还不冷。 非但不冷,还暖和舒适的很。 苏蓁蜷着身体,迷糊掉入一个紧实的肉垫怀抱,那人略略摆弄,便妥帖地包裹住她的娇细身段,连小腿儿玉足,也给寻了个腿缝暖处搁住。麝香般的雄性气息,笼罩住全身,中和着女子的阴柔,烘得她懒洋洋的,百骸生痒,心神俱散。 她脑子还有一丝丝儿紧弦,大约也知道,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徒弟,又逾越规矩,把师傅给抱住了。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容忍的底线就越来越低了。 再则,那种感觉,实在是太舒坦,那人一下下地抚着她的背脊,就像是在给鸟儿顺毛,给猫儿挠痒,捋得她连那丝残存的紧念,也渐渐消散了。一头栽进一个黑甜境地里,还寻着那胸腋与心窝处的雄浑气息,猛嗅了几口,跟个吸阳气的妖精似的。 然后,一夜温暖好梦,至天明。 醒来时,苏蓁就被自己给气疯了。 那时蒙蒙天色,尚未敞亮,但是,整座皇城却在渐渐苏醒,依稀有车轮轱辘碾过青石地的吱嘎声,还有嘈嘈切切朦胧说话声。仔细一听,竟是甬道尽头,鹿鸣跟人争执的声音,大意是我家太子殿下在里头睡觉呢,此路不通,敬请绕行之类。 苏蓁一惊,忙不迭伸胳膊蹬腿儿,从那个温热怀抱中挣脱出来,又连滚带爬,爬起来站立了,转回身去瞪眼怒视那依旧散坐在墙根下之人。 太子殿下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蹬了蹬腿,伸了伸胳膊,打了个哈欠,懒绵绵地看着她。 苏蓁一时无言,双臂反抱住自己。她一夜好眠,此刻神清气爽,一点也不糊涂,昨夜种种,以及如何从昨夜种种过渡至此刻破晓,霎时间,清清楚楚地映入脑海。十分的……匪夷所思! 然后,她就开始在心里暗骂自己糊涂了,八成是中了邪,居然跟那无赖之人在这宫墙夹道里,搅和了一夜!更有甚者,居然拿人家当肉垫,美美地睡了一宿! 太子与她对视少息,便别看头去,对着墙根叽里咕噜嘟囔一通,貌似说什么睡得跟猪一样,用过就扔之类。 “你说什么?”苏蓁蹙眉问他。 尽头那边,鹿鸣的声音,越来越大,她没怎么听清楚太子的话。 “我说我好困,今日可以不上学吗?”太子扬起声音,仰脸朝着她,似笑非笑,口齿突然变得格外清楚。 你倒是睡好了,我却没睡好,我可以请假回去补眠吗? “……随你!”苏蓁愣了愣神,没好意思拒绝他。允了他,又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了,干脆扔下太子在原地,甩袖迈步走人: “我走了,回家去看看。” 她一夜未归,又没个说法,家里会着急的。至于她昨天夜里在外头干了些什么,究竟是怎么个浪法,呵呵,就此打住,装着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自己都不堪回首,万不可向家人道来。 “那你别忘了,今天晚上,天汉桥!” 太子的声音,从身后缱绻追来,满是回味,还有期待。 苏蓁没理他,兀自出了甬道,接着,旁若无人地从鹿鸣和那群目瞪口呆的宫人面前行过,扬长而去。 ∝ 过端明殿,才想起昨夜把元瑛扔在那里,也没个后着。 苏蓁去崇政殿之前,那醉酒之人,嚷着说还要等她回来,继续促膝谈心,通宵达旦的。哪知昨天夜里,一夜歧路,越岔越远,她竟把这事儿给忘了。 虽然,以元瑛的耐性,等不到人,多半就自己嗨去了。但是,出于朋友义气,苏蓁觉得,还是进去看一看,为宜。 去了谨身阁一看,才发现,果真还在里面。 殿门大敞,琼英公主就在她书案边的地席上睡着,身上盖了那张给太子常备的薄毯。 原地未动,感觉像是哪儿也没去过一样。 牧言也还在门口,靠坐在殿门边上,抱着手臂,闭眼养神。也感觉像是哪儿也没去过一样。 难不成昨夜她离开时,施的是定身术,把这两个人定住了? 牧言在原处,她倒不是十分意外。那木头侍卫,脑子不太会转弯,对太子死忠,见着太子认她为师,自然也对她恭敬,她让他看着人别乱跑,他自然是一丝不苟地执行的,哪怕是一夜不眠。 稀罕的是元瑛,怎么这么乖?那娇娇公主,自小睡觉就一定要雕花大床绵软锦褥,才能入眠的,是什么动力让她就在这地上将就了? 昨夜她走的时候,元瑛不像是醉得不省人事,走不动路啊?难道真是为了等她? 苏蓁顿时觉得自己好罪过。这样子,显得她好不仗义。 遂赶紧进殿去看。经过牧言身边,牧言警醒地抬眸,看清楚是她,便起唇想说点什么,苏蓁却草草地冲他点点头,一溜烟行过,把这个关键人物给掠过了。 进了殿中,蹲下身欲喊人,才发现元瑛额角上头,赫然一道血口,血倒是干了,也上了药,可鲜淋淋的,一看就是撞在尖硬之物上破的相,可不,她的书案角棱上,都还有些血迹模糊。 苏蓁心中惊骇,这才回头找牧言,急急问他: “怎么回事?” 不是说不伤心吗?怎么转眼就这么想不开,往桌棱上在撞? “属下失手伤的。”牧言倒是实诚,赶紧揽过罪责。 “哈,你打她了?”苏蓁不觉有些责怪语气。 不是让你看好她吗?你还失手伤人了 “她对我动手动脚!”牧言脖子一直,硬生生地抵了一句。 “……”苏蓁一口吞咽,语塞了。 她突然想起两件事情来。 其一,她忘了元瑛的光辉事迹了。大公主未出阁之时,就喜欢招惹漂亮儿郎。虽说也就是个光说不练的纸老虎,摸摸看看,过过嘴瘾,未见得要动真章。可是,也算是恶名昭著了。这牧言,看着寡言木讷,可长得却是极为受看的,黑而不丑,强而不壮,有种说不出的英挺精神气儿,难怪招得元瑛手痒。 其二,她忘了牧言是西军里出来的。西军将士都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越是能的,越是横着走。人家牧言可是打遍西军无敌手的第一能人啊,能不有点个性吗?平日只见他恭敬纳言,却忘了他也是有脾气的了。 苏蓁觉得这是一桩清官也难断的糊涂案。正在犹豫,是管还是不管。 这时,元瑛醒来了,一把掀开身上薄毯坐起来,轻轻触摸着额角,蹙眉烂脸地想了想,立马接上昏睡之前的记忆。再滴溜眼神转过去,寻见殿门边上的牧言,就一个咬牙,翻身起来,要扑过去理论。 “等等,你对牧言做什么了?”苏蓁一把拉住她,低声问到。 苏蓁觉得,这事情,多半是元瑛错在先。 “就是……”元瑛一声高呼,继而软了语气,与她嘀咕,“就是觉得他长得漂亮,伸手摸了摸脸,就被他一个甩手,给撞桌棱上了。” 琼英公主一脸不服气,悻悻然。 “公主殿下,你是有夫君的人呐。检点一点,好不好?”苏蓁叹口气,语重心长,不觉低声规劝了一句。 “你昨夜不是还劝我和离吗?”元瑛转脸,口快地反问她。尖尖小脸,大大眼睛,额上顶着个新鲜伤疤,头脑却清醒得不得了。 苏蓁被呛得别头抽气,琼英公主却已经抖擞精神,摆开架势了,一边把苏蓁往边上推: “心心,你让开,我这会儿没空跟你多说,我得先把他收拾了……” 一边捞起宫装广袖,扬声朝门口的侍卫招呼:“喂,那个谁,你过来,我昨夜被撞晕了,没工夫跟你计较,现在咱们来说说理……” 那傻不拉几的牧言,真还挺直腰板,一步跨进殿中来,要听她说理。 苏蓁心中暗叫不好。琼英公主岂是会讲理的人? 然后,就听那牙尖嘴利的公主吧啦吧啦说来: “本公主向来宽仁和气,贤惠淑德,从不仗势欺人,也从不冤枉好人。咱们就事论事,看看这事儿谁在理。我不过就是摸了摸你的脸,又没少你二两肉,你却一把将我推到桌角上,撞出个碗大的疤,受了惊吓,流一大堆血,现在都还在疼,这以后还保不齐要破相。你倒是说说看,这件事情,是不是你的不是?” “我……”牧言黑眸闪亮,满脸表情,满口是话,却多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我什么我?你什么你?你恶意重伤本公主,就是你的罪过。你是想要私了,还是公了?你自己选!公了的话,直接交禁卫营,或是大理寺,领你的冒犯之罪,轻者廷杖,重则刺配,私了的话……” 元瑛有张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巧嘴,牧言要跟她说理,借他一百张嘴,也说不赢。 苏蓁叹口气,站起身来,决定少管闲事,安静地离开。 反正,今日太子请假,她不开讲,谨身阁都留给他们当公堂,管他们要私了,还是公了,慢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