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试着站起身来,往边上溜。 这阵仗,太吓人。这两路神仙,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儿,稍不留神,他就是夹在中间的炮灰,顷刻间灰飞烟灭。 小鹿公公提着心,缩着头,转着眼珠子,往两边看了看。形势居然大好,他起身开溜,那两人,竟都没有要留他的意思,太子正顾着尴尬脸红,苏姑娘正顾着生气眼红。鹿鸣遂赶紧再溜,直接从苏蓁身边滑过,溜出了谨身斋,去外边跟牧言搭伙作伴去了。 夕阳的余辉斜斜地照进来,洒了满室,针尖对麦芒的怒视与尴尬,也充盈满室。 苏蓁甩袖行上前,径直至那东面地席上,与太子对跽,曲腿,敛裙,直腰,坐得端端正正,然后,摊手,让他把手中书册递出来。 “我温书呢,《春秋毂梁传》。” 太子扯唇笑了笑,把书在面前一晃,然后不经意地往身后藏。假装他之前说的什么精工重彩之类,都是浮云。 苏蓁面无表情,只管摊着手,执意要他拿出来。 太子无奈,只得将那书册递与她。 苏蓁接过一看,果然是个毂梁春秋的书皮,翻开来,却另有乾坤。看得她陡然一惊,大有一把甩手扔开的冲动。 然而,她深知,遇上这等尴尬之事,你就得若无其事,对付那无赖之人,你就得比他更无赖,方是正解。 随即吞了口气,假装那微微发烫的面皮,不是自己的。稳住神色,稳着双手,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果然是笔触细腻,浓墨重彩,纤毫毕现,活灵活现,看得人犹如身临其境,历历在目。 “这起子书,你也看?” 太子反倒看得稀奇了,倾身凑脸过来,于书册处仰脸抬眸,仔细察她神色。 苏蓁瞥一眼那递至书页边上的俊颜,如琢如画,眼眸深深,如一池墨玉幽潭,吸着人往里面溺进去。她赶紧不着痕迹地移了目光,颇有些不屑语气: “有何看不得?只是,画得太差了。” “孤……觉得还可以啊。”太子讪讪。 于是,那一本正经的女郎,面不改色,微倾身形,斜了书册来与他共赏,纤手指点着,逐一作了一番内行中肯之评: “且不论线描的骨力与笔锋,上色的配搭与和谐,皆是差强人意。只说这丹青之魂,其实要画春.宫之趣,与画山水之境,有异曲同工之妙,不重形肖,而重画意,不重尽显,而重藏境。画女子美好之姿容,与其不着寸缕,袒.胸露.乳,不若半遮半掩,露一截香肩雪肌;画女子情动之媚态,与其蹙眉咬唇,面目扭曲,不若金莲蜷指,玉手掐花;画野地欢好之激烈,与其绣鞋掉落,衣带挂枝,纤毫毕现而满目狼藉,不若船动湖漾,枝颤花落,不见其形而想象无穷……” 女郎执着书卷,纤手翻飞,头头是道,一本春.宫画册子,尽被她品出了画意藏境之门道。 太子听得还真是驳不出一个字来。 再看她粉腮生晕,美目流波,樱唇微动,那男女之浑事,被她的清凉声线,不带丝毫羞怯地说来,仍是平添几分绮丽。 太子就笑,偏头仰脸看着她笑,复又撑手扶额,低头忍笑。 这是怎样一个妙人儿! 这种事情,竟然比他还沉得住气,绷得住脸,说得出口。 “一言蔽之,这画册子,也就是徒有画技,却无意境之作,唬一唬市井粗人,倒也勉强。”女郎“啪”地一声合上书册,同时横眸将他瞪看,没有丝毫羞赧与怯意。 言下之意,连这等迎合市井粗人的俗物,你也觉得好的话,你这品味,就太俗气了。 太子倒也不觉难为情,食色之事,人之本性,天潢贵胄与市井粗人,没两样,他也不嫌弃自己骨子里就是个俗人。可又觉得她说得有趣,赶紧挺腰坐直了,作一副求知状: “要不,你教孤赏画如何?” 元重九心里来了主意,他得把那些个大内秘阁的避火图孤品,坊间流行的秘戏图本,全部都给弄来,堆满案头,然后,一本一本地翻开来,听她赏,看她赏,听一个明眸善睐齿白唇红的大美人,品春.宫画,想着就…… 又是“啪”地一声,女郎把手中书册往案上一拍,打断了他的遐想,一言扼杀了他的美梦: “想得美!先把一百遍《应帝王》抄完再说。” 苏蓁起身,拾起案上鹿鸣抄写的那摞厚厚笺纸,顺手翻看。 “抄完就赏?”太子追着问。 苏蓁回头,白了他一眼。 赏你个头! 以为她不知道他肚子里藏的坏水么?笑得一脸的奸诈,满眼都是迷迷的光。 “讨价还价,再加一百遍!” 她一边恶狠狠地回他,一边将手中笺纸理了理,叠整齐,再扭住两边,“唰”地撕开来,权当鹿鸣抄写的,不作数。 “两百遍抄完,就赏?”太子倾身过来,与她并肩于案前,锲而不舍地求。为了那比肩共赏,抄书两百遍都准备认下。 “若你真是有耐性,能够从即刻起,闭门不出,一口气抄完这两百遍《应帝王》,届时别说赏画,教你画,都行。” 苏蓁想了想,松口诺了他。她也懂得教习之道,教人苦学,就需得有些奖赏甜头来激励。在他眼面前挂起根肉骨头,他跑起来更带劲。 太子盯着她看了少息,确认了她不是在开玩笑,马上扬声朗朗,使唤殿外的小鹿公公: “鹿鸣,今夜不回东宫吃饭了,你去弄点吃的来,我夜里也住这里了。” 说风就是雨,马上就铺纸,研墨,要大展拳脚,通宵达旦,认罚抄书。 苏蓁摇摇头,站起身,往外走。心中惊叹,这少年男儿想事情,不知用的是长在脖颈上的脑袋,还是长在胯.下的尘.柄,许他赏个画,就能激动成这个样子。 “师尊别走!” 太子在身后,唤了一声。这个人,通常只有在急切求她时,才会冒出这无上的尊称来。 “早过散值时刻了,我回家去。”苏蓁微微转身,答他。 “天色尚早,还有一个时辰才下锁宫门呢,你就在这里坐会儿,我不懂的好问,如何?” “……好吧。”看在他突然如此好学的份上,苏蓁应了。 遂去里间书阁上取了一本书,走到西边坐席上坐定,垂目看书,守着太子抄写,等着他有疑时问询。 期间,鹿鸣来,送来太子的晚膳,亦给她备了一份,她胡乱吃了点了事,午饭吃得晚,不怎么觉得饿。鹿鸣又给她沏了一大壶碧潭飘雪来,她也没说什么,将就喝着。那金贵花茶,其实是需用玉瓷盖碗,温汤冲泡,赏茶闻香的。 太子虽然嚷着有疑要问她,可真到了抄写时,又噤声了。直背正坐,垂头执笔,闭唇凝神,笔下游走,也颇像模像样。 苏蓁便将心神投入案上书卷中,冥思细读。 那是《蜀书》最后一卷。 大兴朝征战四方,一统天下,每灭一国,既命翰林学士,为其修史立书。《蜀书》为她父亲北上后所编撰,共五卷,述尽蜀国孟氏历五帝,治蜀地百三十余年的兴衰史。 父亲生前,便常令她读《蜀书》,瞻孟氏蜀帝之兴衰,熟悉蜀地的风物人情。意在告诫她,蜀地儿女,虽归新朝,但亦当知来处,不可忘本。 苏蓁遵着父亲的教诲,将这《蜀书》通读了几遍,但最喜看的,还是最后一卷。当然,确切地说,也不是喜欢看。《蜀书》最后一卷,讲蜀亡。那种亡国哀愁,似乎有种莫名的魔力,吸引着她从书阁上取下来,一遍又一遍地看。 那最后一卷,讲的是宣和三年七月,大兴朝的威远将军王祁率军攻破剑门关入川,长驱直下,重围锦官城。孟氏蜀主率百官出城而降,并主动献上百车的蜀宫财富珍宝,想以此保全文武百官与城中黎民百姓性命。哪知王祁入城,眼红于锦官城之富庶,贪婪与暴虐之心骤起,不但杀尽孟氏一族,洗劫了蜀宫财富,继而纵容大军烧杀抢掠,血屠锦官城,长达十日之久。 宣和帝举兵伐蜀,本就是看中了蜀地财富,攫以填充国库,供应北边战场。被王祁率大军这样一抢劫,那些本该进国库的战利品,便装进了军士的腰包。宣和帝自然不悦,却又不好发作,因为,大军灭国的军功摆在那里,皇帝也要忌惮三分。 王祁为平息皇帝满肚子的阴火,便将蜀主的宠妃芙蓉夫人,与蜀国满朝降臣一同押解进京,献与宣和帝。 后来嘛,后来,孟氏皇家没了,皇子皇孙们,一个都不剩,蜀地的降臣们,倒是得以保全,个个做了新朝的臣子;美艳无双的芙蓉夫人,入了宣和帝的后宫;昔日大杀四方的威远将军王祁,被宣和帝留在蜀地,恢复民生,治理一方,就成了今日富甲一方的锦侯。 …… 打开书卷,满纸都是大厦倾塌的恐惧与沦陷,末代王朝的辛酸与无奈,还有疯狂杀戮的残忍与血腥,掩卷闭目,又是一番雕栏玉砌朱颜改,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叹息与惆怅。 每次读来,如时光倒流,游魂亲历,哀愁如浓雾裹挟,耗心耗神,困顿无比。 不觉竟伏在案上,睡了过去。 梦里依旧是烽烟战火,刀光剑影,生死离别,颠沛流离。 恍惚中,又有些思绪异常清醒。她想,蜀国亡时,是宣和三年,那时她才一岁,又哪里有什么经历与记忆? 一个侧身颤抖,于那恍若前世的迷梦中挣扎着醒来。 扑鼻是墨香纸息,耳侧是落笔写画的沙沙声,抬眼,就见着太子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她的跟前来,就在她的几案边,相对而坐,沉眉垂眸,写得认真。灯烛从侧面过来,照在他的脸上,投下好看的阴影,亦是难得的安静。 再抬头,见着窗外天色已黑,苏蓁才陡然惊醒,脱口问到: “什么时候了?” “戌时已过。”太子顺口答她,略略停笔,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继而又去写他的字,跟没事儿人一样。 “你怎么不叫醒我?”苏蓁恼了,扬声问他。 戌时,宣德宫门就下锁了。她还怎么出去? “哦,我已经让鹿鸣去宫门口知会你的丫头,说了你今夜不回去。”太子一张无辜脸,体贴好心肠,“我看你睡得香,没忍心吵醒你。” 苏蓁一声嗤笑,别过头去。她读那《蜀书》,梦里迷思,此刻仍是有些恹恹的,不想与他置气。 反正,宫门锁都锁了,她也撬不开。她向来不为改变不了的事情,瞎着急,穷生气。 就那样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彻底醒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眼前杵着的人,所坐之处的不妥来: “你为何坐到我这里来了?” 太子轻笑,一边执笔书写,一边朗朗答她: “一来,我与你共用一张案桌,可以少点一盏灯,省一点是一点。夫子教诲,身为储君,应当哀民生之多艰,为民做表率;二来,坐得近些,可以让你看清楚,你的弟子通宵习字,何其耐心与认真,决无半点浮躁之意。” 灯下的儿郎,眉目柔和,清朗的声线,字正腔圆,偏偏又拧着些歪歪扭扭的小心思,怪妖气。 苏蓁就怔怔地看着他。 原来,她让他抄书写字的用意,他懂的。 也许他什么都懂,只是藏拙而已,什么也无需她教,只是任凭她教而已。 他凑近了,让她看,她还真就瞪大眼,将他看着。剪水目光,描摹他的脸庞线条,侧耳聆听,那指间的下笔沙沙。 一时间,如时光停驻,心神交汇,静谧充盈满室。 太子似乎很满意,扬了扬眉峰,勾了勾唇角,冲她一个微笑,继续写他的字。 苏蓁蓦然回神,哑然失笑,又不觉叹息,这一不留神,给困在了端明殿学宫,难不成,真要与他对坐一夜么? 忽见得他面色有些潮红,本以为是灯光之故,可细细察了察,那人确是呼吸有些重,额角上,还微微有些汗。 “你怎么了?”苏蓁便倾身打量着,好心问他。 “没什么……”低沉的声音,极为隐忍。 “我看看……”苏蓁听出不对劲,赶紧站起身,绕过案桌,伸手要去摸他额间。 “你别乱摸!” 那人脱口叫嚷着,同时抬臂一挡,闪身往边上躲,又拉了拉衣襟,作散热状: “有些热而已。” 他越是掩饰,苏蓁越是疑心,继续欺身抢手,要去探他的状况。 两个人,一个躲,一个扑。 躲的人,大约是身不由心,欲拒还迎,暧昧而缓滞;扑的人,却存着一番势在必得,势探个究竟的执着,单纯而敏捷。 于是,女郎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扑那人身上去。幸好稳身及时,只有一只手,压在了他的身上。 然而,那掌心所触,恰是腰腹往下,两腿之间,便如烧红铁柱,灼热烫手。 灼得她整个人都想跳开去。 她也是热心肠,怕他有何不适,哪里往那不堪的方面想? 那儿郎却是一声重重的抽气,猛地将她的手捉住,按在原处。隐隐喘息,丝丝闷哼,痛苦中夹杂着快慰,幽幽一声戏谑: “叫你别乱摸!” 叫你别乱摸,你不听,这下摸错了吧? 不过,错了就错了吧,错得也还真是妙。元重九脑中断弦,全凭身体做主,将那只自己撞上门来的葇荑捉得死死的,按在身上那处,竟还禁不住使力握下,暗自魂消,甚至,直想……搓揉。 苏蓁试着抽手,却抽不动,遂凝了脸色,呵斥他: “你放手!” “就一会儿……”太子低声哀求,很是委屈与无奈,“那劳什子《毂梁传》上,有助兴的香粉,我躺着看得久了,吸了不少入鼻。” 些许催.情香粉,本也耐得住。可刚才见着她一脸惺忪,如梨花初醒,眼波迷离,琼鼻微张,樱唇半翕,且又不设防备,呆头呆脑地盯着他看了半响,元重九脑子里猛地闪回了几幅旖旎画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苏蓁虽被他那突来的情急狂浪骇住,可脑子还是够用的。虽被捉了一只手,动弹不得,却还有一只手能用的。遂张臂长伸过去,把案上那壶已经凉透的碧潭春雪勾过来,高高举起,举过太子的头顶。 然后,壶倾水出,劈头盖脸,尽数给他淋在了头上! 绿茶清芬,茉莉花香,凉水冰意,掺和着女郎的清冷训斥,从头顶缓缓流下: “你如果连身下那尘.柄都管不住,以后如何能掌天下权柄?” 元重九竟也坐着没动,任由那茶水掩面流下,甚至还抿唇舔了舔流经嘴边的凉丝丝香味。 当真是醍醐灌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