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云亭读了案卷之后,几乎一夜都没睡得踏实,他第二天一早赶到大理寺府衙的时候,辰时都已过了。他一进衙门,邓飞就从门房里窜了出来,说:“大人,你怎么现下才来?可是连日劳累,睡过头了?陈大人一直在等你。”
云亭点点头,说:“我早上先去了一趟织染局拜会杨廷轩大人,因此晚到了些。”说着步履匆匆地向内衙走去。
邓飞嘿嘿一乐,跟在后面,问:“可还顺利?杨大人骤然听您求娶他妹子,怕是吓了一跳吧。”
诸葛云亭只淡淡地说:“杨大人前几日出发去各地织染所巡视了,并不在金陵。”说着,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寺卿堂前。
邓飞一怔,如何看不出云亭心情不好,连忙识趣地停下了脚步,退了出来。只是云亭的身影才走进那屋里,邓飞却突然想起有一事忘了提醒诸葛大人,此时已经来不及了,只得跺跺脚,叹了口气,自在廊下坐了等着。
诸葛云亭走进寺卿堂内,见陈大人依然没有丝毫怪他晚到的意思,倒是满脸和蔼地说:“云亭,你连日赶路,昨晚歇息得还好?”
云亭连忙低头拱手,说:“下官昨晚一直在秉烛夜读您给的案卷。”又抬头看看寺卿,说:“只是,您给的案卷,似乎缺了一部分……”
陈德文笑了笑,从桌上又拿起一卷纸张,说:“你倒是看出来了。缺的那部分,就在这里。我昨天没有给你,是不想给你先入为主的印象。你倒说说看,你现下是什么想法?”
云亭正色应道:“是。”又略略整理了一下思路,便侃侃而谈:“下官看了案卷,先说几个细枝末节吧。其一,那日锦衣卫镇抚使陈东到了火灾现场,手上明明拿出了指挥使给的令牌,说要立刻接管,显见的是有备而来。但在卷案中他却说自己是在公干途中意外发现失火。这前后矛盾之处,令人生疑。”
“其二,那日我到了火灾现场,在棂星门外,亲眼见到一个小道士没有忙着救火,反而匆忙离开。事后太常寺又查不到火灾的第一发现人,恐怕,这小道士另有古怪,倒不一定是朝天宫和太常寺有意欺瞒回护。”
“其三,火灾那日,朝天宫寺门紧闭,这小道士若是外来人,又是当日溜进宫去放火,那么极有可能是翻墙而入。我那天因为看到这个可疑的小道士,即刻让邓飞沿着朝天宫的院墙仔细搜寻。火灾前日晚上下了一夜的细雨,地上湿泞,可是院墙周围却干干净净,毫无可疑之处。这小道士如何混入宫内,倒是值得推敲,也许……是个突破口。”
云亭说完,陈大人一时没有回答,只是一味沉吟,半晌才抬起头来,温言地说:“你既说这些是细枝末节,可还有其他大的疑惑之处?”
云亭笑笑,挺直身躯说:“是,这些在下官看来确实是细枝末节。要想得当地处理此案,下官以为,倒是要纵观全局。”
“哦?”陈大人依然不动声色:“什么全局?”
云亭简短地回道:“为何此时,为何此地。”
陈大人这才笑了起来,将手里的案卷递了过来。
云亭站看案卷,发现里面又是两份卷宗。
其中一份卷宗,竟然来自翰林院,记载的是火灾发生五日之后的一场庭辩。
原来,言官上书之后,圣上虽然震怒,但依然在三日后,将群臣和言官召入宫内,口谕道:“朕嗣服丕构,君临万邦,失守宗祧,九庙震惊。上累于祖宗,下负于蒸庶。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痛心觑面,罪实在予。赖天地降祐,人祗协谋,将相竭诚。朕晨兴夕惕,惟省前非。今日,特宣诸臣,直言进谏,庭辩迁都要计,权衡利弊,论断是非。朕必采众卿家之长,兼而听之。”
这一番话说下来,圣上竟是谦虚认错,下了个小小的罪己诏,更要所有人放开了讨论,直言迁都大计的利与弊,得与失。
那场庭辩从卯时一直辩到了巳时。激烈时双方各执己见,针锋相对,你来我往,群情激昂,直如海上惊涛拍岸,又如天地间飞沙走石。而皇上,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从头到尾,未发一言。直到日头偏西,皇上才站起身来,说道:“众卿家所言,均有道理。迁都一事,自朕登基第三年便已开始筹谋,期间,朕也与几位要卿经历了无数次的讨论,只是其中关键,看来并不是所有人都理解。也罢。”
说完这几句,圣上竟自顾自地走了。留下一干朝臣和言官干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明白这“也罢”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云亭自幼博览群书,早就练的一目十行。入大理寺这些年,也是日日翻阅大量案宗,善于提纲挈领。更何况,这些庭辩中,也不乏言之无物的废话,所以他只用了两炷香的功夫,快快地掠过了庭辩纪录,心下已经有所了然,抬起头来,看着对面的陈大人。
陈大人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一点都不催促云亭,看到他抬起头来,反而诧异地说:“这就看完了?”
“是。”云亭星目沉凝。
“你什么看法?”
云亭知道陈大人就必然又是这一句,所以笑笑说:“这把火,对圣上来说,烧的倒正是时候。”
陈大人叹口气说:“这满朝文武,年纪都大过你一倍,除了内阁的学士,个个都比你高上两级,却还没你见识通透……”
云亭还是笑着:“这些大人,未必是看不明白,只是,迁都在即,个个心中发急,那些不知道怎么说的话,此次正是最好时机,如何能忍得住不说。”
利益相关,国运牵涉,此时若还不发一言,更待何时。
陈大人点点头,又问:“那么现下,你眼中这朝天宫火案背后的大局,可是清楚多了?”
云亭略一沉思,说道:“其实朝中大臣,很多人都是身经三朝,更有户部尚书夏元吉大人这样,曾经颇受建文帝重用,但被圣上宽宥倚重,应该一边心怀忐忑,一边感激涕零,因此,不论他们自己怎么想,都必然会支持皇上的迁都大计。这庭辩之中,也是如此。”
“嗯,表面上看,反对迁都大计的人,确实以言官和新晋本朝文官为主。”陈德伟悠悠地说。
云亭点点头,说:“这些人甘冒圣上之大不韪,也要直言进谏,但细看起来,却要分成几类人。一类人,沽名钓誉,博得就是那直言敢谏的名声,说出来的道理却都往往不在点子上。估计圣上,也瞧出来了。”
陈大人不由得点点头。
“第二类人,主要以户部,礼部和兵部官员为主,讲的是迁都一事劳民伤财,忤逆之意,礼法不周,或是新都过于靠近北方边境,易攻难守的道理。这些人,看起来是真地认为迁都弊大于利,倒也算是赤胆忠心。”云亭说到这里,顿了顿,又说:“还有一类人嘛……”
陈大人转过头来盯着云亭,说:“现下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但说无妨。”
“这最后一类人心里想的却是在迁都之后,中央权力的中心,各种军政资源,甚至未来科举名额的分配,必然北移。自己多年的苦心经营,恐毁于一旦。他们的背后,是金陵世家,江南士子集团,和……。”
说到这里,云亭住口不说了。
陈大人也突然面露倦意,不再追问了。
两人隔着桌子坐着,陈德文只是闷头喝茶。云亭就趁着这个时候,低头去看第二份卷宗,那就是昨日缺失的锦衣卫后续调查。
原来,锦衣卫领到这任务之后也立刻意识到,那个失踪的小道士是整个案件的关键所在,因此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在这金陵城内外各处广布眼线,细密撒网,不仅把附近两百里内的道观都翻了个底朝天,就连各处大小客栈都不放过,更悬赏白银千两,求取任何关于这个小道士的信息。
只是,道士毕竟不比和尚,俱是带发修行,且又没有这小道士的画像,所以如此这般找了半个月,竟然丝毫没有这小道士的踪影。
锦衣卫何曾吃过这种瘪,于是换了个方向,又回头去细细地检查火灾现场,地毯般地差点将飞霞阁来个掘地三尺,却终于找到了一些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