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朝廷出示了正式的规定,只要不是礼服,就不许绣明纹。再说父亲和冯盎之子从岭南赶回长安,一路风尘。先到兵部进行了报到,并不很快将这件事情以奏本的形式报告到了政事堂。房乔拿着兵部的奏本说:“告诉诸公一个好消息,冯盎之子已经到了长安。”大家的脸上都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唯独魏征坐在那里板着脸。房乔把奏本递给魏征,说:“魏夫子,这次你立功了,要不是你极力劝谏,大唐的兵已经血洗岭南了。”魏征说:“这是身为人臣的本分,我并不敢居功。”长孙无忌说:“有功就是有功,何必如此虚伪。”魏征说:“我说了我只是尽人臣的本分,并没有什么功劳。如果我这样就算是有功的话,那么当时大家都选择沉默以对,也就没有什么过错了。”一听这话长孙无忌咬牙切齿的说:“难道你想让皇上追究我等的错误。”魏征说:“朝廷自有法度在,不是我让皇上怎么样就怎么样。”
房乔说:“二位不必争了,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尽快把这件事情报告给皇上,与此同时也要附上我们处置这件事情的意见。魏夫子,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魏征说:“既然冯盎已经派儿子来长安朝见,可见他并没有谋反的心思,只要让他说明情况,朝廷再好生安抚一番变可以了。”房乔说:“那就这样上报吧!”之后大家来到御前,如此这般一说,皇上大喜,即刻传旨召见冯盎之子,同时下令嘉奖苗怀仁,说:“房先生,你们想好如何嘉奖苗怀仁了吗?”房乔说:“我们议了一下,应该赏捐500匹。”皇上点点头说:“整天说他的儿子还在岭南附近?”房乔说:“是。”皇上说:“真想赏赐他的儿子功名,你们觉得如何?”房乔说:“功名从来要靠自己挣,怎么能靠赏赐呢?”皇上说:“带着500匹绢似乎与这样的功劳并不对等。”房乔说:“苗怀仁是秦府的旧部,如果可能的话可以让皇后赐宴,以表示感激之意。”
皇上摇摇头说:“这种嘉奖的方式太虚了。”房乔说:“皇上,天下的功名就那么多,天下的财富也很有限,如果人人都在做出贡献之后,追求对等的奖励,怕是穷尽天下的功名和财富都不够用的。”皇上说:“那好吧!就按照你说的办吧!”之后大家散去,唯有魏征被留了下来。皇上充满感激的看着他,说:“你让岭南的百姓免于一场浩劫,朕应该嘉奖你,这样吧!朕立刻让人送500匹绢到你的府上。”魏征说:“谢皇上。”皇上说:“不过真的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认定冯盎一定不会反呢?”魏征平静的说:“臣之前已经说过了,以冯盎现在的力量根本不足以与朝廷对抗,只要这个人还没有疯掉,他怎么会拿着鸡蛋去往石头上碰呢?”皇上笑着说:“魏公所言甚是,朕也是一时糊涂,没有把这个问题想清楚。”
魏征说:“其实这也不能怪皇上,宇宙万物日新月异,就算是皇上聪明天授,也没有办法在一个瞬间把一件事考虑的面面俱到,所以身为人均一定要依靠自己的臣工,才能够实现天下大治。”皇上说:“你说的对,凭借一己之力把天下治理好,这是异想天开。”魏征说:“如果皇上能够善始善终,这一生的功业一定不会输给隋朝的二位先帝。”皇上笑着说:“你放心,朕一定善始善终。”魏征笑着说:“从古至今,能够善始善终的人是很少的,除了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善始善终,可见想要做到这一点是非常难的。”皇上说:“如果真要做到这一点,你觉得应该怎么做呢?”魏征说:“如果皇上肯授予大臣监察皇上之权,能够善始善终的,可能就会大增。”
闻听此言,皇上沉默了。魏征进一步说:“一个人年纪尚轻功德未满,如果此人心气很高,就能够节制自己的需求,勤于自己的职分。可人一旦到了中年,事业有所成,点开拓之心日减,守城之心日重。人在年少时,克制需求是来自于内心的一种想法。人到中年时克制需求是来自于外在的压力。等到一个人到了晚年,往往盛名之下,其实难附,进取之心全无,忘记自己的实职份,只顾一味享乐而已。”皇上说:“朕每当读史书的时候,常常替秦皇汉武感到遗憾,朕一定要引以为戒,善始善终。”魏征说:“秦王政在未得天下时,能够礼贤下士,依靠天下能人智士之力,终于吞灭六国、实现一统。然而此时而且把所有的功劳都算在了自己的名下,以为自己得兼三皇、功过无尽,贾谊曾经说过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驭宇内。可见秦吞灭六国,绝非始皇一人之功,无自知之明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令人唏嘘。”
皇上说:“始皇到了晚年,不便忠奸宠幸赵高,也许这就是他犯下的最大过错吧!”魏征说:“始皇自以为德兼三皇,请问皇上,三皇之德为何?又以为功过五帝,五帝之功又为何?秦以六世之功集于一人,而始皇不能自知。三皇在位的时候,都能够截止自己的需求,勤于自己的职份,礼贤下士,不敢有任何自满,而这是始皇所不具备的。”皇上点点头说:“你以为汉武不能善终是为何?”魏征说:“汉武乃雄才大略之主,但此人崇尚独治,所以重用酷吏。但此人善于用人,而且在关键时候能够看清形势,最终保全了汉朝的社稷。自古崇尚独治之人,莫不满腹胡疑。害我到了晚年,杀子灭女如同家常便饭,连皇嗣都死于非命,皇后被迫轻生。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是圣君才有的本事,而汉武不具备这个。皇上则不同,自从登基以来,天下有志之士不论是何出身都能够委一合适的职责,这是皇上远超过汉武的地方。”
明日朝会,此时虽然房乔还没有被任命为尚书左仆射,可他已经坐在了相位首席,如果按照职务来排座次,当然是长孙无忌应该做首席,但他推辞了。他对皇上说:“如今外界流言汹汹,说内有女宠外有权臣,臣坐在那个位置实在是太招摇了。”出于对长孙家的保护,皇上答应了他的请求。魏征虽然是秘书监,但他因为屡次在关键时候帮了皇上,所以在朝中拥有很高的声望,也坐在非常靠前的位置。入座之后,冯盎之子应宣进入大殿,行礼之后,皇上说:“你的父亲为何这么久没有派人入朝觐见。”对方说:“谈殿与家父一起驻守岭南,结果谈殿屡次派人截留我方之财物,不仅如此,他还派人袭击了我们的军队。是两家陷入了冲突,本以为朝廷自由法度在,这一场纷争应该很快就会结束。”
皇上说:“为何不派人入京禀报?”对方说:“我们的人根本出不去,谈殿突然发难,如果不是家父率领部众拼力死守,臣就没有命在这里向皇上说明这一切了。”皇上说:“岭南周围有那么多的州,为什么他们不把发生在岭南的事情报告到京城呢?”众人都不回话,皇上说:“魏征,你说吧!”魏征说:“皇上还记得隋炀帝是怎么驾崩的吗?”皇上说:“乃是被奸臣所害。”魏征说:“其实隋炀帝并非死于奸臣之手,而是死于既会听到坏凶事。”众人一脸不以为然,皇上却站了起来,拱手说:“请魏公进一步赐教。”魏征说:“诸公也都知道,是人都喜欢见到喜鹊,而不喜欢见到乌鸦。因为见到喜鹊就会有好消息,而见到乌鸦就意味着有凶事要发生。于是大家每逢见到喜鹊就会拿一些粮食给他们吃,希望他们能够常来。而见到乌鸦就要义无反顾的将他们赶走,希望乌鸦永远不要上门。”
皇上一边听一边点头,魏征说:“臣想请问诸位,如果喜鹊为了粮食常来光顾,那么它带来的好消息还可靠吗?如果乌鸦永远不上门,这世上是不是就没有凶事发生了呢?如果凶事注定要发生,有人提前把消息通报给你,这有什么不好呢?事情是如此的简单,可人的毛病是很难改的。相信诸位也都听过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扁鹊就像是一只乌鸦,而蔡桓公就是那个打跑乌鸦的人,诸公也都知道蔡桓公最后的下场。所以臣斗胆直言,传播坏消息的乌鸦其实大大有益于人类,至少它给人类带来的好处并不低于喜鹊。是人都把乌鸦视作是不祥之物,可大多数人都知道当水不到瓶口的时候,乌鸦能够把石子丢进瓶里然后喝水,可见其聪明。乌鸦又能够在父母老去之后行反哺之事,如此聪明孝顺的鸟儿,怎么能说是不祥之物呢?”
魏征说:“如果你是一只鸟,你是愿意做喜鹊呢?还是做乌鸦呢?做喜鹊人人都喜欢,愿意给你粮食吃。做乌鸦就不同了,无论你到哪里都会被驱逐。可是你们知道吗?当一只鸟做了乌鸦,无论被驱逐多少次,它还是会把坏消息带给你。他就像是我魏征一样,每次在上朝的时候说皇上的毛病,说我们大唐存在的问题,臣以为即使皇上不专门鼓励那些愿意做喜鹊的人,还是会有很多人愿意把好消息带给大家,只要带的是好消息,接待你的人就会笑逐颜开,就会给你赏钱。所以皇上应该专门鼓励那些做乌鸦的人,如果皇上能够受得了,朝堂之上充满了乌鸦的叫声,能够针对乌鸦指出的各种问题提出解决的办法,这样生活在大唐的人就都能够看到希望,而皇上的治下一定会出现繁华的治世。”
话音未落,长孙无忌把话接了过去说:“我不喜欢这个魏征,不是因为他是一只乌鸦,而是因为这只乌鸦曾经秦府的仇敌,不过他方才所说的话我完全赞成。朝中要是听不到乌鸦的叫声,并不是意味着天下太平无事,而是真正的亡国之兆。诸位都知道,隋炀帝在出事之前其实萧皇后已经知道了有人要谋反,可她却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皇帝。连夫妻之间都是如此,何况是其他人呢?”魏征说:“我们把话说回去吧!冯盎与谈殿在岭南陷入了争端,为什么没有人把消息报到京城呢?就是因为他们当中没有人敢做乌鸦。”皇上咬牙切齿的说:“这些人实在是辜负了朕对他们的信任,朕要严办他们。”魏征说:“冯盎与谈殿之间的争端,附近的州很可能牵涉其中,为了撇清责任就说是冯盎谋反。其实古往今来要让一个人认错是很难的,是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的。”
皇上看着魏征若有所思,魏征说:“六国为什么对付不了秦国,秦国又因何而富强?很显然是因为秦国根本不给人犯错的机会,只要你敢犯错,立刻处以极刑,秦人都处于谨小慎微的状态,而不敢有丝毫怠慢。而六国则不同,给了人们反省错误的机会,但是他们无一例外都拒绝反省。”皇上说:“你的意思秦国的做法是对的?”魏征说:“相比于秦国,六国不能保全自己的社稷,是因为六国错了,而相对于汉朝,秦楚都不能保有自己的社稷,是因为秦楚都错了。竟然阮籍曾经说过世无英雄,致使竖子成名。像阮籍这种人怎么能够使得真正的英雄呢?汉高帝智谋不及张良,治国不及萧何,用兵不及韩信。可他能够识人用人,更有一点难能可贵,就是当别人指出他的错误时,他能够及时改正,这一点说起来很简单,可真正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在这一点上能够与汉高帝相较一二的君王实在是屈指可数。”
长孙无忌十分好奇,说:“这些人是谁呢?”魏征说:“皇上勉励或可当之。”皇上点点头说:“好,就如魏夫子所言,朕希望诸位臣工,不要只想着做喜鹊讨赏钱,也要想着做乌鸦、保社稷。朕也绝不做蔡桓公,所以朕当众授予魏夫子,监察天子之权。”一听这话长孙无忌吓了一跳,魏征跪拜受封。散朝之后,房乔、杜如晦、长孙无忌、魏征一起来到了,皇上说:“今日魏夫子朝堂之上所言让朕受益良多。”魏征说:“有没有受益言之尚早。”皇上笑着点点头说:“是,朕虽然愚钝,希望魏夫子不要嫌弃,充当良工,帮助朕完成平生所愿。”魏征说:“皇上之志济世安民而已,难的是善始善终。始皇在早年间礼贤下士,得天下之后志得意满,以为自己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了。汉武雄才大略,到了垂暮之年滥杀无辜、宠幸奸佞,就连皇嗣都死于非命。”
皇上认真的听着,这个时候长孙无忌又不高兴了,在他看来魏征不过是一个二臣而已,可他动辄就已师傅的口吻来训诫皇帝,实在是可恶之极。这一日裴寂又来到了太极宫,说:“朝会之上,那个魏征大放厥词,什么乌鸦什么喜鹊,简直乱七八糟,可皇上被他忽悠的团团转,认为他说的是金玉良言,就连一贯看不惯他的长孙无忌也从旁附和。大唐的朝廷到了这种地步实在是令人惋惜,若是武德年间,怎么会有这种事。”太上皇捋着胡须认真的听着,说:“这个魏征当初一再劝建成杀掉他,现在他却得到二郎如此的信任,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裴寂说:“臣听说玄武门之役结束之后,魏征见到皇上之后,竟然以管仲自居,皇上自然也不计较他曾经射中带钩这回事了。”太上皇说:“你以后不要说二郎的坏话了,虽说朕还住在太极宫,可这里早已经不是朕说了算。”
裴寂说:“皇上不是喜欢说朝廷坏话的乌鸦吗?那就让臣也做一次乌鸦吧!”太上皇无奈地笑着说:“你看朕现在沦落到了什么地步,就连你都不愿意听朕的招呼了。”裴寂说:“如果建成还在的话,他一定会和太上皇站到一起的。”一听这话太上皇脸色大变,用严厉的口气说:“裴寂,这是乌鸦能说出口的话吗?”裴寂说:“你就让臣任性一回吧!”说这话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太上皇也非常的伤感,他很快收起了自己的眼泪说:“朕现在是寄人篱下,你又如何能例外呢?皇帝让你留在长安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还想染指政事,还想让那些臣工都听你的,房乔、杜如晦之流聪明胜你百倍,你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如果你还不醒悟,天下没有人能帮你了。”裴寂说:“臣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可臣就是不甘心。”
皇上说:“朕已经有两个儿子死于非命,朕的十五个孙子,也在一天之内消失的无影无踪,你觉得朕还损失的不够多吗?现如今朕的诸子之中,能够让大唐兴旺的也就是他了。你看看房乔、杜如晦等人一个个生龙活虎,再看看你老态龙钟、年老昏聩,能给大唐什么指望呢?”裴寂说:“太上皇这么说,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怪罪他吗?”太上皇说:“怪罪又有什么用呢?这种事帝王家层出不穷,就怪朕遇事不明,临危不够果断。现在朕都放手了。你也放手吧!”裴寂说:“可上天明明不喜欢他。”太上皇说:“如果上天不喜欢他,为什么他现在是皇帝呢?”裴寂说:“那是因为……”太上皇说:“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可古往今来谋逆的人多了,可真正成功的又有几人呢?”
裴寂当然不忿,说:“如此说来,隋炀帝也有天命在身。”太上皇说:“不想跟你争了,你去跟二郎争,你要是真的惹出了事端,不要来找我。”对于裴寂在太极宫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自然全被皇帝知道。但皇上采取了宽忍之态度,说:“裴寂这个人虽然可恶,可他毕竟是父亲一生的挚友,留着他给父亲解闷吧!”皇后说:“裴寂毕竟是当年辅佐过太上皇的人,他可不是没本事兴风作浪。”皇上说:“那就让他兴风作浪吧!到时候朕师出有名。”皇后说:“如此一来,父亲岂不是要受寂寞了。”皇上说:“朕也不想这样,可裴寂就是不知悔改,要知道朕没有杀了他,为刘文静报仇就已经很够意思了。”听皇上这么说,皇后不再言语了,而在太极宫张婕妤和尹德妃却对裴寂充满了期待,太上皇冷笑着说:“你们没有做过皇帝,朕做过,人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是无论如何不会给别人这样的机会的,特别是经历了玄武门之役后。”
相比于京城的喧嚣,南山就要安静多了。来南山寺拜谒的香客不是很多,却一年四季不断绝。随着在这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不知不觉间,我的交际范围也越来越广。其实这是师父有意为之。他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这就是为什么寺院之间要经常举行辩经的原因之一。”来往的香客也有主动跟我打招呼的,有的人就住在附近,一有空就来寺院跟斯里的比丘一起学习佛法。后来我才知道,南山寺的比丘利用香客上的布施在附近建了一座保育房。在里边收留了很多被人遗弃的婴儿,这些婴儿从小在诵经声中长大。寺院里有一个小沙弥叫悔过,十几年前,母亲在家中被人打劫。之后就有了他,听说这件事情之后,南山寺就有比丘到她的家中劝说她的父母让他送到保育房,秘密生下了那位悔过法师。有一天他带着我来到保育房,说:“我是生有原罪之人,但愿能够用一生的时间洗掉我身上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