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七七陪玹铮用过午膳，两人暖阁中对坐。青花斗彩杯中，“九曲红梅”细如鱼钩，香气芬馥，暖人心脾。　　风七七抿了一口茶，唇齿留香，不由眉开眼笑，“还是御赐的贡茶好喝啊，属下这是托了王主的福呢！”　　“那本王就是托了陛下的福。”建隆十四年正月，承珺煜登太女之位，自此玹铮境遇天翻地覆，承珺煜登基后，对玹铮赏赐越发不遗余力，只为弥补玹铮童年的缺失。　　风七七露出羡慕的神色，“怪道历朝历代，皇女们为了那凤座明争暗斗，手段层出不穷。这做皇帝富甲天下，什么好东西没有！”　　玹铮细细摩挲着掌中的千眼菩提，脸上慢慢露出笑意，“可你知不知道，夺嫡之路艰险坎坷，登基九五也未必就能安心如意。从秦皇算起，临至本朝，历朝历代三百余位皇帝，惨遭杀戮者三成之多，未至不惑者将近半数，能达耳顺者仅一成有余。”　　“嘶！”风七七倒吸一口凉气，“王主说真的？”　　“骗你作甚？”玹铮举杯饮茶，神色端然，“据说有几十位帝王都是被人杀害的，至于死法吗更是千奇百怪。史官们将那些史料记录编纂，本王初封亲王那年曾在安泰殿见过一本‘哀凤集’，便是专门写那些谋害帝王之术的，什么近臣杀、内侍杀、女杀、父杀、夫杀、姐妹杀，足足十余种吧。”　　“想不到陛下还看那样的书？”风七七知晓承珺煜素来疑心重，听玹铮这样一讲，也大概懂了些高处不胜寒的苦楚。“当年陛下屠了十大世家，株连九族，也是担心不能斩草除根，春风吹又生吧？”　　“自然。”玹铮颔首，“十年间，陛下从未停止过对戾太女余党的搜捕，如今出了揽胜楼的变故，只怕景齊的天又要阴了。”　　风七七若有所思，“既提到这点，属下想起午膳前王主的疑问。揽胜楼上多出的三个牌位会不会指的是废后慕氏和已故的怀阳郡君、怀甯郡君？”　　怀阳郡君承瑾珍，废后慕氏所出，先帝皇长子。戾太女自尽后，其在金殿之上为戾太女喊冤，后撞柱而死，死后被褫夺封号，贬为庶人。怀甯郡君承瑾珠，先帝皇次子，顾溪的原配夫君。戾太女自尽后，他一病不起，建隆十四年二月便撒手人寰。　　当年只有这三人与戾太女牵扯过密，除此之外，先帝的皇次女承珺炘一向为人低调，纵情山水，从不涉党争。而皇五子承瑾瑄是当年皇贵君殷氏之庶弟贵卿小殷氏所出，殷氏生殉后，宣平帝尊小殷氏为皇贵太君，并送皇五子至小殷氏膝下教养，共享父子天伦，与戾太女更是一点瓜葛都没有。　　玹铮细细思忖之下摇了摇头，“还是不对！你说的这三个人本王早就想过，如果真是指他们，那怀阳郡君和二舅舅都死了那么多年，为什么不直接把名字写在牌位上呢？”　　这既是疑点，也是关键所在。　　从揽胜楼九层现场不难看出，当年已故的十二名太女学士都被供奉了牌位，以某某美谥敬称。而顾溪、卓之杭、蔡琳还活得好好的，所以有三个牌位是空的，与其他十二位太女学士的牌位并排摆放，却不知什么用意。至于另外多出的三个牌位也被留白，玹铮沉吟着，“本王觉得那凭空多出来的应该是活人，并非死人。”　　说是凭空多出来的，但其实应该一直隐藏在暗处，只不过未被人发现。　　风七七紧蹙着眉头，“王主的话固然在理，可当年牵连戾太女一案的谋逆世家都已尽数拔除，陛下的手段咱们都是见识过的，她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难道还会漏掉三个？”　　“照啊！”玹铮灵光一现，激动地径自站了起来，背后伤口被扯动，玹铮疼得嘶了一声。　　风七七赶紧搀扶她坐下，“王主，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玹铮面露喜色，抬手用力砸了风七七一拳，“行啊你！本王一直都没往那方面想，你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属下方才说什么了？”风七七暗自把刚才的话回味了一遍，“属下说错了吗？陛下生性多疑，当年凡是跟戾太女沾边儿的官员都受了牵连，怎么还可能有漏网之鱼呢？除非......等等，您的意思是......”　　玹铮哈哈一笑，“须知这世上奇人异士众多，纵然大多数人想借着戾太女威势扬名立万，但也有个别不愿抛头露面的。当年揽胜楼高悬十五学士的画像，焉知就只有这十五个人？你说，能和宁汝桦并排放置牌位的人应该是什么身份？如果当年揽胜楼中，戾太女招揽的实际并非是十五学士，而是十八学士呢？”　　“十八学士？”风七七心里一惊，这想法虽不可思议，倒也合情合理。她点头道：“属下和江湖人常打交道，其中的确有很多人虽爱行侠仗义，却不喜留名。”　　“更何况许多江湖人物本就身份成谜。”玹铮大笑，“这就对了，咱们只把眼光放在了朝堂上，圈地为牢，以为投靠戾太女的肯定是想要为官做宰的。想当年戾太女风评极佳，手下能人倍出，为民也做过一些实事，颇受百姓拥戴。试想，如果当年她的势力已经延伸到了江湖......”　　“那么，这多出来的三个人就很可能都是出自江湖。且正因为她们出自江湖，虽与戾太女结交，却不愿暴露身份，不愿江湖人说她们攀附朝廷......”　　“八。九不离十了!”玹铮笑得痛快，转脸对着风七七勾了勾凤眸，“风七，可惜你是个女子，要是男子，本王身边无论如何也要留个侧君的位置给你。”　　“啊？”风七七哭笑不得，“王主，您这是稀罕属下，还是埋汰属下呀？”　　“自然是稀罕你啦！你这么聪明能干，本王恨不得将你日日夜夜放在身边为本王所用。怎么，本王都牺牲色相了，你竟还拿乔不成？”手下面前，玹铮难得这般调笑，语气中更透满了暧昧，风七七闹了个脸红脖子粗。　　她赶紧咳嗽两声，“属下可听说啦，这卓之杭找了王主，想把嫡子嫁给您做侧君呢？”　　玹铮心说，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轻轻哼了一声，“别提了，就她那儿子，本王招惹不起，也消受不起，你要是想要，带家去吧。”　　“这、这不合适吧？属下家里已经有九个了......”风七七故意把尾音落在那个九字上头。　　玹铮冲她打趣儿，“正因为九个，多一个也无所谓呀！”　　“王主，话可不能这么说！”风七七陪着笑，“属下只是个四品官，而且正房都有了，人家卓公子好歹也是从一品大员的嫡子，给您做侧君身份才般配嘛！”　　“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本王...主要是不待见他，一听他名字就不舒坦。可你不晓得，就在本王一口回绝了卓之杭那个老狐狸之后，她竟然阻拦本王的去路，还说先前本王收到的那封密信是她派人送的。”　　“卓之杭派人送的？”风七七极为惊诧，“她怎么会知道正月十四揽胜楼要出事呢？”　　“她并没说她知道。她原话说得是，她无意之间遇到了几个可疑的江湖人，无意之间听到那些人的对话，似乎是同揽胜楼有几分关系。她觉得消息不实，不敢冒然上奏，但又委实担心真的出事，所以才给本王送了一封密信，希望本王见机行事。”　　“好个无意之间！好个见机行事！”风七七同样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卓老狐狸，“她说她是听到几个江湖人在议论，又是江湖人！王主方才不是说，那三个多出来的牌位很可能涉及江湖人吗？现在她卓之杭拿江湖人来当借口，这里面绝对有猫腻！”　　“你也觉得蹊跷对吧？本来从昨儿到今儿，本王还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可刚才经你一提醒，本王似乎悟出点儿什么。你想想看，揽胜楼一时之间亮如白昼，九层之上无声无息地被人放置了戾太女及其逆党的牌位，一定需要很多人手，而且还一定得是功夫好的人才行。卓之杭提前给本王送信，是为了确保本王会在那天夜里亲自去揽胜楼查看，然后......”　　玹铮说到此处忽然顿住。她因为那封告密信才去的揽胜楼，恰好就在那里遇到了孤鸾，孤鸾明显是十大世家中某一家的后人，而且那红梅面纱上还带有似曾相识的香味......　　孤鸾究竟是谁？那香料又是在哪里闻过？　　风七七见玹铮沉思不语，不由轻声唤道：“王主......”　　玹铮回神，“本王说到哪儿了？哦，本王的意思就是卓之杭和揽胜楼一定有某种联系，说不定那老狐狸这些年一直和那三个隐秘的江湖人物有联络。”　　“王主怀疑卓之杭就是揽胜楼幕后人？”风七七一时半会儿还没完全跟上玹铮的思路，“卓之杭可是当年戾太女谋逆案的首告......”　　“她是首告又怎样？若说当年顾溪、蔡琳都是陛下早早埋伏在戾太女身边的棋子，那卓之杭呢？她儿子和承玹镜可是指腹为婚，她倒戈不奇怪吗？”　　“或许是她贪生怕死，眼看戾太女大势已去，为保家族所以......”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本王倒宁愿她是顾溪，杀夫灭子毫不手软，反倒容易判断。”玹铮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了顾渊，她二舅舅承瑾珠的亲生儿子。“对了，天都峰可有消息传来？”　　风七七知道她是在问顾渊的下落，便答道：“只查到那个所谓的‘顾家三少爷’十年前便去了嘉兴的顾氏老宅养病，十年来深居简出，很少出来露面。”　　“哼，什么顾家三少爷，就是个替身，穿上凤袍也不像太女。”在玹铮的印象里，顾渊小小年纪就有一张很可爱的包子脸，第一次见面时就惹得自己肚子咕咕叫。二舅舅承瑾珠是个温柔且宽厚的人，即便玹铮的身世被人诟病，他依旧没有嫌弃她。除了宫韶华、司瑶等四个大侍之外，承瑾珠是第一个把她抱在怀里的外人，还笑着跟她说：“小玹铮，你可要记得，我是你的二舅舅呦！”　　那一声二舅舅，历经多年还深埋在玹铮心底，时不时会涌出暖流。　　可惜，那样一位温柔贤良、秀外慧中的美丽男子，年纪轻轻都被顾溪辣手摧花了。　　玹铮攥紧了手中的千眼菩提，长信殿檐角处冰凌消融，水珠垂落，如同涩涩泪水叩问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