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听说皇帝终于要回銮了,拾掇起了包裹,带了一把油纸伞和散碎银两做盘缠,淮扬到姑苏坐马车十来天可至,徒步怕是要走二十多天,去了抒思院几次四哥都没回来,望着尹氏的大肚子,她也没好意思跟张口,想了想,到时候还是独自悄悄走吧,走官道大途,有兵士巡逻,不怕遇上歹人。
嫂嫂说侄儿在秋天出生,自己在妙真观守着孝,不好两地往返,满月酒就不吃了,还是多给侄儿裁制些衣物,聊表做姑姑的心意。
于是她又开始了没日没夜的缝纫,三餐也不出来,没两天红漆大箱已装满了,足够穿到三五岁,眼下做着冬袄,小孩子没什么尺寸,特去南院问了几个正抚育着稚儿的堂嫂,要了些旧衣比量着。
府宅的下人私下嚼舌根,十一姑娘当真好裁缝,错生了官宦富贵之家,若生在寻常家,嫁个忠厚老实的,必是勤俭持家,能纺善织的巧娘子。
温氏听了不免又上火一番。
七夕节那天家里发生了不愉快,大哥与外头一个皂吏的浑家私会,突然被绑票了,父亲从府衙回来,急的将西花厅的东西摔了个狼藉。
之后和四哥带了一队兵出去,晚间才回来,大哥也没寻回来,母亲偷偷跟几个孩儿说,和邢家有关系,绑了大哥要挟爹爹的。
这个邢家定柔回来这些日子也听说了,乃长姐慕容娉的婆家,邢家有两位老爷,一个武宁是镇南候,一个是剑南定西候,爹爹与之有八拜之交。
她依稀还记得长姐小字叫婉婷,序齿行三,是正经的嫡生长女,也是在祖母的摄梅院长大的,后来及笄了,也没挪走,祖母不知为何对庶出的十一妹另眼相看,落了胎便裹了襁褓,抱过来亲自抚育,长姐这才挪去了亲娘院子。定柔隐隐记得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总是肃着脸庞,端着架子,有时候来给祖母请安,祖母谆谆训导一番,长姐便颔首垂目,正正方方施一个礼,说孙女记住了。母亲说,那年祖母病,正是长姐婚期,嫡母之所以闹腾出一场点天灯的事,缘是因为嫁妆,祖母是一郡的奉邑,且是水田最丰饶的上虞郡,淮南最富庶的郡县,加之田庄商铺几十年的盈利,手中积蓄颇丰,五个儿子膝下三十多个孙女,惯例每个孙女添妆奁,嫡出的一万两,贵妾如夫人、姨娘所出的八千两,庶妾娘子所出的五千两,仆妾通房所出的两千两,长姐是长房嫡女,正经的节帅府千金明珠,祖母便添妆两万两,另几家商铺和田庄。
嫡母大为不满,自视长姐身份最贵重,理当拿出一半梯己,少说也得一二十万两,老太君从前最疼娉丫头,就因为十一丫儿,心眼长偏了,莫不是要留给十一,一个小妇养的。
母亲悄悄附耳告诉她,你祖母的梯己,除却放在公中给各房陪嫁的,余下一半给了钱塘的小姑,另一半的现银,田契、地契、铺面、股息折合起来,有不少于十五万两,因为十五是爹最小的孩儿,双生子是老来宝,各挪出一万两,余下都给十一。祖母病疴的时候,将母亲叫到了床前,交待了这些事。
嫡母闹了一场,祖母反而较了劲。
定柔顿时觉得,自己当年被点了天灯不冤。
长姐嫁得是邢二老爷的嫡次子,邢胤焜,如今已育了两子一女。
晚间定省的时候听到尹氏嫂嫂在里间伏侍母亲更衣就寝,她们忧心忡忡地说,邢二老爷早有谋反之心,此次天子巡狩是天上掉下来的的机遇,淮扬城怕是要有一场兵变,行宫岌岌可危,没准哪天就改朝换代了。
爹爹已在府宅四周加派了两重兵士,昼夜值哨警戒,行宫又在南辕北辙的地方,慕容府无需担忧。
定柔无意听见,想起了合欢树下见到的那个男人。
从前读前代史,那些被废黜的君主,只有一个下场,虽然恨他辜负了玉霙姐姐,可是若要他死,还是不忍见的,愿太乙救苦天尊保佑他吧。
我只是山野隐逸间的一个女冠子,夜觅香来处,唯见堦前碎明玉,俗世的一切都和我无甚干系
七月初八日,慕容槐戴星而出,上了马,驰向郊外一处山间,身后跟着慕容康和一队三百人的亲兵。
到了目的地,天色方亮,下马,面前是一个营寨,漫山遍野乌锤甲的兵士,刁斗森严。
走进大营帐,灯台上的火苗还亮着。
“老哥哥,兄弟恭候多时。”
“贤儿呢?”
“他在一个很妥帖的地方,放心。”
“你要什么?”
“哈哈哈哥哥无需这般严肃,这只是一桩君子交易,只要哥哥襄助兄弟大功得成,大侄子不仅安然无恙,吾还会封他一个亲王,永食爵禄。”
“吾自保尚且艰难,如何助你。”
“可想清楚了,老哥哥你膝下子嗣繁茂,可嫡生的就这么一个。”
“我如何信你?”
“歃血为誓,吾功盖山河,独绝天下那一日,必拜如兄为一品公,上柱国,世袭罔替,阖家荫封。”
“我已经是一品公了。”
“我将淮南十四州全封与你,为淮南王,世代析珪胙土。”
“不敢,倘若贤弟功败垂成呢?我这个做马前卒的,慕容一氏岂非毁于一旦,汝太小瞧吾了,和慕容一家的成败比起来,一个嫡子我还是舍得起的。”
“嘿,我今才知道赵禝为何敢单枪匹马深入腹地,他是把老哥哥给吃透了,把你我二人送入了一个死局,眼看着肥肉挂在头顶,你啃不动,我咬不住,委实够损!”
“不管如何,我不希望预见淮扬城有一场浩劫。”
“为弟非动手不可呢,遇神杀神,遇佛诛佛!”
“逼不得已之时,为兄只能割袍断义。”
“好!你是选择了小皇帝那一边,你别忘了,咱们同气连根,小皇帝何等猜忌你?我的兵马入你境,大肆调动,这些你都没有上报,他会放过你吗,便是我败了,他后脚就得收拾你,若我侥幸胜了,也不会放过汝。”
“我可以置身事外。”
“如何置身事外?”
“我已入道法净明,供奉三清,本就不该过问俗世纷扰,但求大哉至道,无为自然,劫终劫始,先地先天。过几日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诞日,我要上南山白云观醮告,开科仪大祀,即日起斋戒闭关,稍事便去行宫告假,届时我的护城军兵微将寡,溃不胜战,不及你虎狼之师威猛。”
“小皇帝会允吗?”
“我便说为国祈太平醮,祝国迎祥,河溓海夷,他无理由不允。”
“我如何信你?万一我们两军交战,我元气大损,你从背后包抄,给我一刀,渔翁得利,为弟岂非得不偿失。”
“怎样你才能信?”
“你南北两个大营今夜之前开拔,入海子湾剿水匪,淮扬城十二城门全换上我的将领,你麾下的姚、余等六十五位皆是虎将,愚弟害怕呀,必须统统交于我手,扣押做人质。”
“贤弟拿我当三岁稚童了,你前脚收拾了皇帝,后脚顺手铲除了我,一箭双雕,我只答应南营北营剿匪,姚余二人给你,其他的,我要留他们看家护院,拱卫大本营,保存我慕容氏的实力,但求你问鼎天下那一天,看在以前的情分上,莫要苦苦相逼。”
“也罢。”
走出营帐,上马,到了山下隐蔽处对慕容康说:“就这一两日了,你告诉城中和各城门的兵士们,邢家的人攻城的时候,稍作抵抗便可,要缴械要关押,都依着他们,待行宫那边乱起来,你带一队人上观音山,那有个小山寺,你哥哥就关在那里,务必毫发无伤救他出来,我即刻去行宫,请旨剿匪,让茂林带南北二营入海子湾,到了目的地,摆脱了邢家的眼线便立时折回,与东西两营会合,他们必然在夜间行动,待破晓时分,想必已分出了胜负,是勤王救驾还是兴兵起义,都有余地,行宫的仗不论谁赢,我们都要有足够的实力威慑,他们刚经历大战,必然不敢再起争端,还有府宅那边,三四个时辰一换岗,时刻警惕,莫让人钻了空子,挟持家人为质。”
慕容康:“儿子遵命。”
到了行宫,直入竹烟波月堂,皇帝刚用过早膳,在御桌前批阅几个加急送来的奏章,握着朱笔,慕容槐虽恩赐御前免跪,但从不逾越,行罢礼,言奏了来意。
“臣几年前就已是修行弟子,诚为国祈太平,时和年丰,为家祈兴旺,子孙绵绵,为已祈天寿,鞠躬尽瘁,今普化天尊诞日,不得不还愿,斋戒沐身,入演科仪祭典,望陛下恩准告假几日”拱着手,姿态端正恭顺。
皇帝搁下朱笔,笑的和蔼:“爱卿仙道风骨,让朕神往不已”寒暄了几句,允了。
慕容槐又道:“楚州濒海有一处礁石湾,历来被水匪盘踞,易守难攻,时常滋扰沿海几个渔村,进来又劫掠了村庄,还伤了十几条人命,臣请派亲兵过去,联合府兵共商围剿之计,务必铲除殆尽,臣辖下支使程应和几员将颇熟水战,请陛下”
皇帝道:“那个地方朕也听说了,此等悍匪,早该剿灭,准了,告知程应,除恶务尽。”
慕容槐又跪地磕了个头,谢过恩,告退。
待他出门,皇帝敛了笑意。
襄王从屏风后出来,不忿道:“这老狐狸,准备观望到底了。”
皇帝冷笑了一下:“人为自保,无可厚非。”
刀已磨锋,就看谁的最锐利。
七月初九日是个阴天,没有风,空气闷热的像在蒸笼,定柔坐在院中石桌,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莫名心慌起来,握着纨扇手心潮腻腻都是汗,不停扇风,丫鬟取来风轮叶扇和冰盆,转动起来,略微有了凉意。
行宫水榭亭,棋盘上已星罗棋布,缓缓睁开阖着的双目。
坐在乌木椅中,极目远眺,天际四垣阵云厚积,一丝缝隙也无,据说这是大战前的征兆。四衢八街依昔一派宁静祥和,檐牙翘角层出叠现,楼阁翠幕,参差有多少人家?远处的重峦迭嶂绵亘千里,苍茫而遥远,这山河,亘古不变。
沙漏轻响,索索地流失着时刻,天地间似有一张巨大的口,将光亮一点点吞噬,淮扬城渐渐没入黯然,黑夜要来临了。
襄王已穿上了金甲戎装,腰挎宝剑,对他说:“两位娘娘已安置好了。”
他点了点头。
同一时刻,城北一处民居小宅。
一位样貌普通的男子在告别他的家眷,穿上了崭新的袍子,缠了鹿皮护腕,摸了摸胸口的衣物,一块冷邦邦的东西,对抱着稚子的妇人说:“我要建功立业去了,为咱们家搏一个前程,若有不幸也是我命运不济,你便改嫁吧,家里的钱都在胆瓶里,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把孩儿给我养育大,若侥幸被上天眷顾,以后飞黄腾达,必对你有始有终。”
妇人流出了泪:“你就是个小主簿,能做什么惊天大事?”
男人也含着泪:“天降大任与斯,责无旁贷!我寒窗十年,为人诬陷,取消了应试的资格,只能窝在这一隅之地做一个小吏,韬光养晦,原来是为着这一天。”
然后,便走出了家门,沿着坊肆入了一个隐僻的小巷,一行人在等他。
“兄弟们都召集齐了吗?”
“一百四十二人皆已就绪,为避巡城军耳目,先于家中待命,咱们本就是市井之徒,素日被官府打压,空有一身功夫吃不上饭,大哥这次银子给的足,他们自然奔着卖命来的。”
“没告诉他们实情吧?”
“大哥放心,咱们向来只收银子做事,不问缘故。”
“好,稍事到前面染坊领兵器,届时竹哨为号。”
远郊密林,银光甲的兵士趟着密匝匝的野草走出来,漫山遍野如蚁群出穴,一个打头的说:“兄弟们,我们在这个林子吃喝拉撒一个月,连只鸟都不敢惊动,总算熬出了天日!”
揭开一块草皮,原来是活的,露出一段地下通道,点起火把,士兵们一个接一个跳了下去。
东城外武宁军大营,校场已集结了上万士卒。
高台上,邢全擐甲披袍坐在太师椅中,表情深沉,一众百十名将官危襟正站,邢胤辉穿着鱼鳞甲,站在黑蟒藩旗和纛旗之下,举着大刀,喷着口水说的激越昂扬:“他赵家的江山是我们几代人流血流汗守出来的,如今他想卸磨杀驴,要削藩夺印,得问问我们的刀答不答应!”
“不答应!不答应!”底下排山倒海地附和,扬着长矛,士气如虹。
“江山轮流坐”
邢全问手下一个将领:“邓州和襄州那边打起来了吗?”
“是,正在鏖战,已拖住了,他们赶不来驰援。”
“慕容槐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