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生都忘不了那一天。
记得刚进巷子,四邻八舍皆在墙角跪着,男女老少额头贴地,蜿蜒成两条曲折的长龙,身着戎装的兵士两步一岗,见到他们纷纷颔首,远远望见茅茨土阶的家门口许多身穿紫袍走兽补,头戴双翅乌纱的陌生人,笑容满面地对他们作揖,嘴里一叠声说着恭喜贺喜,母子三人像做着场虚浮的梦,脑中空白一片,意识和双腿完全不是自己的,两扇斑驳的杂木柴门大喇喇张着,一时全然不知所措,脚下幽然然,飘着一般迈进了门槛,家中唯有书最多,早先被父亲提了匾叫“三味斋”,后又依着孩儿们的名字从木,改为“长林斋”。
方寸大的院子乌压压的人,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黄龙幡幢云屯雾集,旄旒流苏摆动,仿佛春天的柳丝千条万条垂垂,站满了穿着紫罗袍的人,戴着黑翼冠,三个弟弟和幼妹站在一边吓得瑟瑟发抖,一个紫袍宽袖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石桌边,衣身绣立蟒,奇怪竟没半点胡子,身边一个面貌年轻的秉着一根崭新节旄,挂着牛尾珠珞。
如此阵仗,定是千尊万贵的人,正要行礼,却见那人立刻站了起来,双手一拱,公鸭似的嗓音:“敢问可是慕容巍公崇岳的家眷,尊驾可是长男慕容槐?与巍公夫人元氏?”
他和母亲傻子般点了点头,那人的五官立刻变成了端严肃正,清清嗓子,绷着脸道:“快下跪接旨吧。”
在场的人哗啦啦俯倒,倾山倒海一般,十分壮观。
只见那人展开一卷玉轴黄帛,上绣着祥云瑞鹤,金丝彩线,华美斑斓,公鸭的嗓音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师戎将实朝廷之袛柱,国家之干成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尔忠毅将军慕容巍,燃薪达旦,破国于四方,征战于四野,救驾于阵前,身陨殉国,匡乾坤之大义,定社稷之勋劳,授功爵理宜然也,不意朕访边务,蒙巂扰我南境,尔援古今颇牧,赫赫南仲,执攘于越。兹特授上柱国,进爵安南侯,食邑万户,世袭罔替,领淮南节度使,加谥号诚直,配享太庙,恩泽后世,令其长子慕容槐嗣位,锡之敕命于戏,威振南诏。加赐黄金五千两、白银三万两、珠帛十箱,宅邸一座,土地五百顷,深眷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用昭露布之貔熏,暂锡武弁,另加丕绩。钦哉!”
下一道是敕封母亲的诰书:“敕曰:大臣有奉公之典,藉内德以交修之妻元氏,坤仪毓秀,月实垂精,锦线穿云,佐夫子以青灯,肃针偃月,赠良人以征袍,治行有声,亦宜荣宠。是宜赠尔为正二品夫人,锡之敕命于戏,徽着兰房委佗,如山河之足式仪隆桂殿儆戒若翱翔之不遑,金笺甫贲,紫诰遥临。钦哉!”
他听着那一字一句,脑中木木,一瞬间痴呆了似,眼前的一切成了虚幻的迷离不敢信!不能信!倒大粪的穷小子须臾之间变成万户侯了?从前听过一个典故叫黄粱一梦,他一定在白日做梦,要赶快醒来,不能这样!命运不能跟他开这种玩笑!
有声音提醒他:“慕容侯爷,快谢恩啊!”
慕容侯爷,是谁?
木偶似的地和那些人一起稽首叩拜,嘴唇说着:“谢主隆恩”
母亲哭了,双手剧烈地抖着,捧过那两个玉轴黄锦,仰天饮泣,哭的喉咙直颤,说不出来话,好一会儿才发出声:“苍天有眼!孩儿啊,你爹没有白死,他给我们挣来荣华富贵了!”
一家人又哭着抱成一团,这次是喜极而泣的。
宣旨太监也拱手道喜,又说:“请慕容侯爷即刻收拾行装随吾等入京谢恩,觐见陛下,赴庆成宴,陛下还有封赏。”
巍峨的皇极殿金碧辉煌。
一个小小的喘息都有回声,两旁站满了百官,他和一众功爵跪在华毡上,予授符节宝册,授丹书铁券,那位传说中英明神武的开国皇帝穿着龙衮,面庞威严,亲自走下御座,从内侍端着的文盘上拿起镂玉镶金的玉带,他拱捧起手掌来,微凉的玉质落在手中,触之生暖,生温润,垂下来的一截,雕文刻镂,碾琢隐起云龙,天工精巧,珺璟耀华。
他不敢抬头。
这一刻才清楚地感觉到那真实。
一进邑县城,城门口百十名官员在迎候,鞭炮响彻云霄。
晚夕玳瑁宴,高坐上位,遍地恭维的声音,凤舞鸾歌,丝竹管弦,在京的三个月日日走斝飞觥,已喝出了酒量,但这样轮番的恭敬下来,一时招架不住,起身到酒楼的阑干下吹风。
那个脑满肠肥的面孔躬着背来到了身边,脸上堆满了谄媚,鼻尖冒着油:“慕容侯爷,在下先前多有得罪,望您海涵,在下蠢钝,实实有眼无珠,竟没看出侯爷是金镶玉,您是君子,海纳百川,在下一介粗人,请您务必鉴谅。”说着连连鞠了几个大礼,笑的露出了后槽牙:“在下膝下有一嫡女,年方及笄,貌美如花,诚许配侯爷,结两姓之好,愿以半数家产相陪。”
他没有说话,垂眸瞥见自己腰上的白玉革带,手指转动着赤铜酒樽,将里面的琼浆玉液尽数泼在了那张让人作呕的脸上,转头离去。
那脑满肠肥的家伙竟追上来抓住了袖摆,带着口臭:“侯爷,在下求您,小女做妾室也行,再不然,您若还喜欢娆娆,我即刻将她送进府里去,不求名分,哪怕当成你一个玩物,你想怎么玩怎么玩,想玩多久玩多久,关家我去了结。”
他几乎要把胃府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袖子被死拽着不肯放,正要唤侍从过来,两个官员忽然走过来,认出是方才敬酒的州官,在大胖子脸上抽了两记耳刮子,才得以解脱,甩甩袖子,抬步走开,身后的声音说:“猪玩意儿!芝麻大的官儿,也不撒泡尿照照,慕容侯爷岂是你能攀得起的!”
他听在耳中,心中无与伦比的痛快,原来功名利禄可以让男人如此得意!
那天坐上轿子离开的时候见到了那个关提辖,领着衙差为他保驾护航,卑躬屈膝,笑的眼睛眯成缝,回到临时宅邸下轿时,扑通跪下对他连磕三头,说求他抬举,愿为犬马。他心头冷笑了一声,除了身边的一行侍卫,从京城出来还带了一万兵士,天子亲赐的府军,驻扎在城外,只要动动手指,就能让这些曾经折辱他的人万劫不复,他没有报复,觉着没必要,不值得。
他甚至,变得心狠手辣,军营中一个校尉聚众赌钱,他眼睛眨都没眨,拉下去杖死了,那年他不过十八岁。人皆赞他,翩翩督帅,貌比潘安,风华正茂,前途无量。
堂前的槐树枝叶蔽天,开着簇簇的槐花,将整个回廊遮出了一方荫凉,因着老爷的缘故,慕容府植了很多刺槐、紫花槐、白槐和龙抓槐。
温氏伫立在身侧,慕容府发达前的事情她也听老太君闲暇时讲过,老爷没做官之前,受尽了苦楚和白眼,但这感情之事,老太君却未吐露一字半句,温氏不禁好奇极了,又不敢问。慕容槐道:“时间过得真快,像是一眨眼就沧海桑田,我已花甲,不知寿数几何,还能为家族撑几年。”
温氏在想那女子究竟何人,会不会是哪个妾室通房,或外头的女子,她一直知道,他外头不只有桃华,还有秋实,冬月,皆是上不得台面的贱籍女子,有权有势的男人自然侍妾美眷如云,随手都有投怀送抱的,便是父亲当年,一个小小的嘉兴县丞,也置了两房外室,包养了伶人,一出了事树倒猢狲散,卷了财帛跑了。十六岁入慕容府,至今二十六载有余,跟着他,韶华青春尽付这个男人,只是从未见过他这样多感,便是那倾世美貌的桃华,也玩了几年便厌腻,最后悬梁死了也没为她掉一滴泪,所以从做了豪门小妇那天她就明白,男人的肩膀不可依赖,只有多生子嗣,才能立下根基。
她做到了,成了他唯一信重的,无可替代的。
他从来不信任女人,连结发妻子郭氏,也是相互提防算计,他喜宁静,郭氏跋扈,自来琴瑟不调。只有她,一碗一碗地喝着坐胎药,苦的舌头尝不出他味,一次次痛苦分娩,鬼门关闯荡,终得功成,成了他心腹的女人,这偌大宅子里的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