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兴五年。
正值三月,新柳由浅黄而深青,绿丝如绦逐东风,飞絮似霰纷漫天,早莺争暖树,新燕啄春泥,前夜下了场小雨,晨起空气清新如洗,宫阙如画中琼宇,时日暖霁。康宁殿外,众嫔妃下了步辇聚集在外院,皇后早来,齐齐屈膝行礼问金安,领班宫女锦叶带着宫人们伏侍入内殿引座。“各位娘娘稍事片刻,太后还未起。”
一把婉转的嗓音响起,正是淑妃沈氏:“想是路上劳顿,让母后多眠些时辰罢,臣妾们无妨。”发绾堕马髻,斜簪着一对赤金翠玉莲花步摇,横簪一只犀角梳篦,身着黛色缂丝蜀葵一品妃燕居大衫,披挂一条水蓝色披帛,体格秾纤得衷,瓜子脸,肤容不甚白皙,有点麦子色,一双眼睛却生的极媚,媚的都似能滴出水来,媚的风情万种,只这双眸整张脸便美的不可方物,笑起来顾盼生姿,眉梢眼角皆是韵味。
坐在左上位的曹皇后也道:“烦劳姑姑,母后若醒了告知一声,臣妾伏侍盥洗。”语声温懦和气,只绾着普通的圆髻,戴着红宝鸾凤金步摇冠,身穿杏黄凤穿牡丹织金常服大袖衫,腰间又加金缕佩绶,身量修短合度,容色秀丽,眉目间一抹淡悠深远,脸庞的线条温雅从容。
“喏。”锦叶鞠身退下。
当年的白氏韫之如今已是帝母仁圣慈懿皇太后,退居康宁殿颐养天年,此行出宫至雁鸣山建国寺斋戒祈福两月,昨日方归,皇帝亲上雁鸣山相迎,日常定省事必躬亲,世人皆知母慈子孝。
正殿上首设着一个鸦青妆花缎织金芙蓉大引枕的座榻,底下两边紫檀椅依着位阶坐着六宫妃嫔八人,皇帝为先皇服孝三年后又添三位新宠,慕容充仪,林婕妤,冯宝林,各自坐着,一时无声,宫人端着呈盘奉上参茶,按照宫规嫔妃卯时正刻晨昏定省,洗漱梳妆之后便要来康宁殿,请安罢才可回去进早膳,太后慈爱体恤,自先帝孝期满便下懿旨晓谕六宫,每三日请安一次即可,又怜她们体弱,每次来必不少这参茶养神。
宸妃端坐右边上位,拿起茶轻啜一口,眉间冷淡,眼尾一抹不易被察觉的凌厉,坐在那儿气韵典雅高娴,身姿端方不苟,绾着单刀半翻髻,戴着一套点翠孔雀开屏攒珠钗,额间贴金螺花钿,双眉画远山黛,身上玫瑰色缂丝蔷薇一品妃大衫,挽着云绡披帛,腕间一只金累丝龙戏珠手镯,十指蔻丹绛绛。身形仍然削瘦,浑似衣服架子,两颊也有些血色不佳,知是病后初愈。
旁边的德妃傅氏笑对她说:“这样好的东西,是前些时候妹妹寿诞陛下所赠的吧?也只妹妹有这样的福气了,被陛下这般放在心尖上,除了皇后娘娘诞辰,姐妹们的寿辰,陛下只记着白妹妹的。”
宸妃微笑不语,抬腕抚摸那镯子,嘴角浮过柔情蜜意。
数年之内,六宫之中,她盛宠最渥,每遇临幸后妃,一月之中总占其半,且皇帝对她知无不言,这信任无人可及。
众妃投来艳羡的目光,皇后低眸难掩失落,淑妃给德妃飞了个眼色,责怪她多嘴,德妃暗暗低头,表情尴尬。
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每每于这些千娇百媚的面孔同处一室,总觉格格不入。女儿身生了男儿相,遗传了父亲的国字脸,厚厚的粉腻遮住肌肤的粗糙,浓黑的眉裁剪的细细弯弯,可总透出几分不自然,眼睛很大却有些三角,并不水灵,甚至有些呆怔,鼻梁微塌,唇薄而大,不语时似天生抿着刻薄,体态并不肥胖,只是骨韵壮硕,算不得丑陋,只勉强端庄。梳着抛家髻,压髻一只金镶珠石松竹灵寿簪,前簪一支赤金流苏钗,另几个点翠草花蝶小簪,临来前又加了个八宝璎珞抹额,身着丁香色天华锦宝相回纹花团一品妃燕居大衫,挽一条轻纱披帛,到确有几分清雅,她知道她们私下总嘲笑她俗,不懂妆容,只愈发较了劲去。
右下第三坐着贤妃邢氏,年纪与宸妃差不多,头发有些稀黄,簪着假髻梳成个简单的堕倭式,戴了一对累丝镶宝碧玺金簪,另一边点翠草虫排穗流苏华胜,鹅蛋脸,眉毛极淡,只凭眉黛画出来,琼鼻樱唇,模样生的几分男娃娃气,身上藕色织金落梅曲水一品妃大衫,桃紫色烟霞锦披帛,手中把玩着披帛不停地在指间绕成圈,似百无聊赖,身格纤长,腰身不盈一握,因是江南女子,体态略显几分灵巧,却并无南国女子的娇柔,眉目间颇有英气。
这时,锦叶出来道太后醒了,已盥洗过,正在更衣,皇后连忙起身,宸妃已抢在了前头,贤妃和三位新宠落在了后头,几人进了内寝殿,见一身半旧靛蓝色宝莲暗纹常服大袖衫的太后披散着发伸展手臂,被围拥着罩素纱襌袍,戴上佩绶,两鬓添了几丝花白,见到后妃们进来,面上立刻展出慈爱的笑,眼角尚留慵态,穿衣毕,皇后和众妃一起俯身拜倒:“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摆摆手指:“免礼。”
众人被各自的侍女搀扶起身,太后已坐在了妆镜前,司饰女官打开了大小妆奁,一个执起鸾篦小心地梳发,皇后宸妃淑妃三人走过去,帮着挑选配饰,贤妃不擅此道只好原地站着,袖下不停地搓玩手指,德妃向来不在这件事上争先,怕自己闹笑话,也原地侍立着,三个新宠有心侍奉,奈何位阶低微,不敢在皇后和四妃前面冒头。
女官手势熟练,很快绾成个圆髻,戴上五凤朝阳挂珠点翠钗冠,皇后挑了一只碧玉龙首簪,刚拿起来见宸妃也选了一支白玉凤尾簪,淑妃机灵,等二人选完才拿起一只和田籽玉十八罗汉臂钏,皇后脸上略显不悦,拿着那只簪放下也不是,只觉烫手起来。
宸妃唇畔一抹蔑笑,道:“妹妹僭越了,该打、该打,还是簪姐姐的罢。”说着就要放回,太后连忙道:“哀家近日清修,身上带着我佛烟火气,还是簪素色应景,方显清净至诚。”对皇后安慰道:“明日哀家再戴这只,让她们放出来。”转头笑容和蔼地对着宸妃:“瑜儿来给母后簪上罢。”言语亲切,直如至亲母女一般,宸妃也如小女儿相视一笑,目光间亲昵默契无间。太后又道:“淑妃眼光不错,这臂钏与衣纹甚契合,哀家就喜你这伶俐。”淑妃颔首一笑:“都是母后调教的好。”
皇后面上热辣辣,极力克制,眼眶微红。
待妆罢,一行步入东配殿伏侍早膳,宫女们打开一摞摞食盒,金丝梨木八仙桌上浮绘麻姑献寿图案,肴馔馨香,摆了十几样,因着太后近一年礼佛茹素,一概全无荤辛。
锦叶依次用银箸试了毒,淑妃用手巾包着牙箸,紧紧盯着太后目光,宸妃总是离身最近的那个,端过绿玉碗盛着的燕窝羹呈上:“母后先用这个。”太后点点头,提起银匙进了几口,皇后本来要盛野山参粥,想着空腹先用这个最好,见宸妃抢呈了燕窝,心想免不了被诟病一番,只好作罢,撤下燕窝,宸妃又盛了一碗山药粳米粥,淑妃夹过酱笋片到碟中,宸妃“咦”了一声,喜道:“竟有这个!淑妃姐姐好细心!”太后也笑:“家乡的味道。”淑妃含蓄道:“臣妾只是想着这个开胃,不想还有这说法。母后且试试味道纯不纯正?”太后提箸尝了一口:“到是八分地道。”淑妃喜不自胜,心想歪打正着:“那便好,以后让膳房常备着。”德妃夹了一块豌豆糕,太后点点头,一时进着,皇后也盛了银耳马蹄羹,淑妃又添芥蓝桃仁,水晶烩海参,贤妃想添茯苓夹心饼被宸妃抢了,想添瓠瓜丝又被淑妃抢先,盛冬瓜莲叶汤刚拿起碗德妃已抢先一步从前时,太后奉行食不言、寝不语,崇礼至上,皇帝和襄王言传身教,至今规矩着,做了婆母不免要改过来。
待太后放下牙箸,淑妃立刻从旁边宫人捧着茶盘接过了漱口茶,宸妃执着漱盂,太后漱了一口,吐入盂中,皇后递来手巾,轻轻拭过,德妃捧过铜盆清水,太后浸了手,淑妃又递上了帕巾。
这才膳罢,三位新宠双腿已有些酸,本来从前初进宫时已适应了,太后外出两月竟又不习惯了。
太后被宸妃搀扶着坐在大引枕上,嫔妃们又敛衽福了一福,各自落座。锦叶拿过日常攥着的一个南红玛瑙佛串。
看着儿媳们的气色,微笑道:“哀家外出这些时日,你们可好?”
众嫔妃异口同声:“谢母后挂牵,臣妾安好。”
太后目光落在林婕妤身上,只见女子肌肤若凝脂,绰约若处子,眉目恬淡淑然如寒露秋霜,发若乌丹,柔软地绾着个随云髻,只簪了一支白玉攒心梅花簪和两个玉蕊花点翠,上着杏缎织花玉兰阔袖烟罗衫,下襕淡水香云纱凤尾提花齐胸襦裙,裙裾飘逸,齐胸疏疏绘绣蝶戏兰草图,系着银朱锦带,挽着青纱披帛,不施脂粉,面颊似是而非地含着羞怯,整个人霞韵月姿,清极淡极,满室花团锦簇,被她衬托成了俗艳。手搭在小腹,那儿高高的隆起。太后不禁眉开眼笑,唤了她的名字:“纯涵,龙胎可好?哀家临走时你还在害口,如今怎样?”
林婕妤轻轻垂颚,安恬一笑,语态慢条斯理:“回母后话,已好多了,只是晨起偶泛酸水,无妨大碍,进膳也香,龙胎动的活泼,御医每日请脉都说体魄康健。”
闻言,淑妃和德妃余光投到那肚子上,睥睨一眼,宸妃低眸看手,眼底一阵紧似一阵火烧。
太后的笑意快溢出眼眶:“很好!月份大了更要仔细,少外出走动,以后晨昏定省免来了,哀家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不在意这个,只要皇儿顺顺利利出生,就是哀家的福气。”
林婕妤怯懦道:“嫔妾不敢,陛下怕会怪罪。”
太后道:“这是懿旨。”
林婕妤扶着肚子起身款款一曲:“嫔妾谨遵懿旨,谢太后恩典。”
太后又问皇后:“产娩的物事可都备好了?稳婆和女医可妥否?”
皇后道:“回母后话,早已预备好了,虽说现在妊期近六月,可事有万一,为防早产臣妾让她们住进了昕薇馆,日夜寸步不离,都是宫中积年的老人,女医是给臣妾接生过的,臣妾着人再三盘查了家世背景,近一二年所接触的人事也录了册,派了人日常监督,尚无有不妥,林妹妹每日饮食俱按着御医的食谱来,适以清淡温补,绝无过分油腻,就怕龙胎过大生产艰难。”
太后满意地点头:“哀家就知你是极周全的。”皇后恭顺道:“这都是臣妾份内之责。”太后赞许:“有心了。”皇后垂首:“不敢。”林婕妤望了皇后一眼,满目感激。皇后又道:“母后还不知吧,陛下许是未来得及告知,冯妹妹也有了,已三月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