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檀醒来时时辰尚早,天边残存的青色还未褪去。
她蜷缩起来,侧卧在床上,睁开眼睛侧耳细听。此刻院中还没有什么动静,安归大概还没有起身。
燕檀摸了摸胸口,那块碧绿的玉牌还放在那里,从来没有离过她的身。
怎么会不害怕呢?
她在金京时只是不受宠了一些,但还是没有经历过生死的。如今每到夜晚,金雀和裴讷之的惨相就会在她脑中不断翻涌。
她前几夜怕得睡不着,即便是睡着了,也是紧紧缩成一团,整夜做噩梦。
她怕不能查到真相,怕替他们报不了仇,更怕自己哪天就会无知无觉地与他们一样惨死。
但就如同她自小在摸爬滚打之间学会了见风使舵、八面玲珑一样,她也学会了装作毫不惊惶来保护自己。
况且,好在还有安归,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燕檀将那块玉牌摸出来,翻过身来,趴在床上借着晨光打量。
玉牌质地莹润,她没有见过这样的玉料,但看得出是一块很好的料子。正面刻着动物花纹,有獠牙利爪,像犬,却又有些不同,模样极为凶猛。
燕檀看了片刻,把它塞到床最里面的被褥下,翻身下床梳洗。
她洗漱好,对着铜镜给自己梳了个俏皮的髻,而后拉开房门。
院中一片静悄悄的。昨夜里热闹的酒肆欢宴已过,于清晨里恢复了冷清,连带着今晨的气温仿佛都低了些许。
快要入秋了。她五月初随着使团从金京出发,走了三个月到达阳关,又几经周折才在楼兰城安顿下来。
如今时值九月,西域又地处北地,已经有些凉意了。
燕檀撸起袖子从水井中汲水出来,放在灶上烧着,再在石桌上摆上一盘胡饼。做好这一切,她拍了拍手,去敲西厢房的门,敲了半晌,却不见人应。
她连忙跑到正房中,看到昨夜留在桌上的几只小瓷瓶都不见了。那里面盛着她新调好的香露,准备送给住在附近的胡商家中女眷。
西域商路上香料种类众多,调香师也有许多。不过无论是西域各国、安息、天竺还是中原,当下除去一种香料制作的单品香和香露外,合香多是香丸、香饼、线香。
将不同香料碾细混合,虽有君、臣、佐、辅之分,但放在香炉中烧时大多气味均匀,一成不变。
而燕檀所调制的香露却有所不同。
不同香料的香气在水中发散时的先后顺序不同。所以她便依据香料的这一特性调制香露,使得香露的香气随时间而变化,格外奇妙。
“秋秋?”
昨日她将新调制好的香露装进坛子里,又从坛中舀出一点来分装在各个小瓷瓶中。
身边的安归眨了眨眼睛,举着小瓷瓶在阳光下晃了晃,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她为这坛香露取的名字。
浆果的酸甜气息和小茴香的味道丝丝逸散出来。小瓷瓶上画着楼兰的胡杨树红叶,茂密旺盛,秋意深浓。
“因为这是第二支以秋天为题的香。”燕檀理所当然,甚至有些得意道,“去年那支叫秋。”
很是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在炫耀自己取名又表意简洁又琅琅上口。
少年表面上不作声,却在心中笑着“啧”了一声。
燕檀在原地愣了愣,随即想到,昨天她和安归说了这些香露要当做礼物送去各家的,那么他该不会是起身太早,见自己还没有动静,便已经出门去送了吧?
为保险起见,还是要去寻一寻他。
燕檀转身跑出院子。
安归揣着那几只小瓷瓶,拐了个弯走进巷中。
旁边便是那间夜间喧闹的酒肆,白日里没有什么客人上门,只有几个满面红光的醉汉,昨夜宿在这里,此刻被貌美的胡姬搀出门来,在门口调笑。
妩媚丰满的胡姬身上罗衫不整,露出圆润丰腴的酥肩,还有脖颈处的红痕。
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伸手握住她雪白的肩,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胡姬低下头去故作羞态,不过目光中仍是媚意,推了推男人的胸膛。
“还不是你昨夜弄出来的?此刻却要来嘲笑人家,好坏的心肠。”
安归眉头一皱,加快脚步想要尽快经过此地,却不想被那醉汉叫住:“那边那个绿眼睛的小奴隶,叫你呢,给老子站住。”
安归置若罔闻。
那醉汉却不依不饶,带着一身酒气向他走过来,上下打量他:
“竟是个绿眼睛的生面孔,以前在这一带从没见过你。大白天在此地徘徊,莫不是也想尝尝这里女人的滋味?”
他往地上吐了口痰,讥笑道:“就凭你这妖怪,也配?”
安归继续向前走,眼睛里露出厌恶的神色,忽然听得身后一阵风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他嘴角勾了勾,满眼嘲讽,只微微一偏头就躲过醉汉挥来的拳头。
“下贱的小畜生!”醉汉一拳打空,身形不稳,几乎跌坐在地,于是恼羞成怒破口大骂.
“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少露出那一副目中无人的表情。不知是谁家养的狗,没拴好撞到老子眼前,今天老子来替你主人教训教训你。”
反正即便是打死了,最多不过是赔上一点点钱就可以了事。
安归垂下眼睑,眼神极为危险地略过他毫无防守的颈部和腹部。
他本可轻而易举地躲过那醉汉挥来的拳头,却在身形移动之前,生生遏制住了那股本能。
而后那醉汉的拳头便实打实地落在了他的胸膛上,发出可怕的一声闷响,安归向后重重跌倒在地,一双眼中杀意敛去,变得懵然又恐惧。
因为他听到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一句焦急又愤怒的——
“住手!”
“为什么他要打你?”燕檀俯下身,用帕子蘸了药酒,心有余悸地替安归擦拭胸前那片淤青,“我知道,你不会去主动招惹他的。别怕,我替你做主。”
他的胸膛上满布着还未褪去的淤青和疤痕。
她这样说着,忽然回想起第一次在乞丐棚屋遇见他的时候,他被那无赖乞丐欺负,周围人皆是理所应当、见怪不怪的模样,还有成衣店老板看到他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客栈中旁人看他时怪异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