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京蓟城仲冬,朔风吹卷着街边古木上的残叶旋落在地,留下满目灰败萧索。时近日暮,天边翻涌着暗青色的云,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大雪。
艾发衰容的老宦官急匆匆地走在从宫城通往皇城的路上。他身后跟着一名年轻的小侍卫,正提着一盏宫灯。
街边尽是重臣显贵的宅邸,小侍卫趁机打量,发现宅邸中多数小楼也已亮起一盏盏明灯。
如此乌云蔽日,若是不掌灯,会瞧不清眼前的路和物事。
老宦官的脚步又快又稳,带着他拐进城西的街道。顺着这条街走下去,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就能看到尽头的弘福寺。
弘福寺是大燕国御造经藏的第一大寺,极尽富丽,高僧云集。但老宦官深知,自己此行的目的同佛事并无半分关系。
他在寺院东面那座不起眼的尼庵门前停下,向守门的尼姑说明来意,后者便立即替他通传。
不多时,从内院中赶来一名梳着双螺髻的少女。
少女衣饰打扮与庵内清一色的灰布僧袍不同,是如今宫女身上常见的袄裙,只不过布料纹绣落了些许下乘,发间也只别着一串朴素珠花。
她福了福身,一双灵秀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来人,而后笑盈盈向老宦官问安,又禀道:
“殿下此刻正在弘福寺协助译经,并不在庵内。请公公在此稍候片刻,奴婢这便去寻回殿下。”
当今大燕皇帝先后娶了两位皇后。
先皇后谢氏是皇帝的结发妻子,曾嫁予当时尚是皇太子的皇帝为太子妃,皇帝登基后被封为皇后。
十五年前,谢皇后在产下皇帝的第一位公主后不久崩逝。两年后,皇帝扶文皇贵妃为继后,入主中宫至今。
当年谢皇后生产后体虚难愈,司天监进言,皇后的这位公主命格极凶,须得养在寺庙中,以佛法韬养,方才不会妨害父母社稷。
因此那位谢皇后的唯一公主在出生后不过月余,就被送至弘福寺寄养。
即便如此,谢皇后的身体最终也还是未能好转,最终崩逝。
而这位公主尚未见过自己的生母,便在弘福寺中养到如今,已有十五岁,尚未被接入宫中去。
虽说她确然是身份尊贵的嫡公主,却是先皇后的嫡公主。在如今继后接连产子、风头正盛之时,境况便显得愈发尴尬。
更何况,身上还背着有可能“克父克母、妨害社稷”的命数。
若不是这次西域来使,怕是不知何时才能摸到宫门去。
老宦官立在尼庵的门前,仰头看着滚滚黑云。
大燕地处北国,仲冬天寒,待到他眉间都几乎要结上一层霜,才听闻有少女清脆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他弯了弯僵直的腰肢,稍稍躬身行礼。果然,还未等他彻底矮下身去,一旁的那位双螺髻少女便立即将他扶起。
一把清脆甜美的声音笑问道:“父皇要传召我入宫?”
老宦官抬头眯眼看去。面前的少女稚气尚未脱,杏脸桃腮,还有些小娃娃般的孩气。眉眼像极了先皇后,明眸善睐,总是含着笑意,像一弯新月。
这便是先皇后留下的那位公主,燕檀。
坤宁宫内燃着数盏明灯。檐上黄琉璃瓦落入晦暗天色,殿内却有如白昼。
燕檀跟随指引宫女踏入东侧暖阁,融融暖意裹挟着甜腻的熏香扑面而来。
皇后坐在梨木桌左手边,皇帝坐在右手边,正紧锁眉头,端起桌上的茶盏。
全宫内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伏在皇后膝上哭得梨花带雨的燕茜。四周伺候的宫人皆垂眼敛息,大气也不敢出。
静谧的宫室内只能听得到燕茜的啜泣声。
燕茜是现皇后所生的公主,年纪尚小,还未长开,却很得皇帝与皇后宠爱。
而她左边坐着另一位姿容艳丽的盛装少女,比燕茜年长两岁,名唤燕绯,也是这位现皇后的亲生女儿,此刻向燕檀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燕檀心中一惊,有种不妙的预感。
但她仔细思忖,确定近年来都未曾见过这两位妹妹,更谈不上有什么得罪,想来不会是皇后传见她来问罪,于是眨了眨眼睛,乖乖垂眸矮身,行礼如仪。
皇帝见她到来,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显然松了口气,连忙唤她上前。
皇后爱怜地抚着燕茜的头,仪态端方地侧身向皇帝闲话道:“枕枕如今也有十五了,出落得如此雪肤花貌,倒是随了先皇后的模样,看着让人心生怜爱。”
枕枕是燕檀的小字。平日里很少有人如此唤她,自打她记事以来,皇后更是从未同她见过面,唤她小字时,咬字有种故作亲昵慈爱之感。
燕檀瞧着皇后的笑容,不由得浑身一抖。
皇帝没有接这话,只是叹了一口气,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看着她的脸道:
“如今你也十五岁了,到了该及笄的年龄。你是宫中最年长的公主,父皇理应为你最先安排婚事。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没有?”
多年未见的父皇见到她第一面便是谈婚论嫁,这多少让燕檀有些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