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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

我那晚睡的很沉。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自己十四岁的年纪。梦到我父皇生辰,我起晚了,在梦里我都记得那天自己的急急忙忙,生怕去迟了,蕴娘韩娘一边将繁复的衣裳给我一层层套上,一边道别慌别慌赶的上。  梦里的我拿着一幅字做寿礼,心急如焚要去赴宴,梦外的我却晓得,走进南熏殿门后三步,我迎头撞到了一个人。    “站稳站稳,”他半扶了我一下,笑,“怎么每回见着我都差点摔一跤?”    我抬头一看。是他,陌生人。    我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这时我的母亲瞧见了我们。她穿一条月色的宫裙,腰细成了窄窄的一束,走过来很快,她从他手中接过我:“丛芷,还不快见过宣皇叔。”    然后我听见宁王在远远处坐着,喊了声:“长宣现在才到,罚酒罚酒!……”    对,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个之前未曾谋面的皇叔。    我在开宴之后悄悄问跟着的蕴娘:“他也是我的叔父吗?像福皇叔宁皇叔那样?”    蕴娘说是。    我再悄悄问那我怎么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宣王爷不是先帝的皇子,”她说,“殿下是傅将军的独子,将军后来战死,将军夫人也随着去了,就留殿下一人,尚在襁褓之中。”    先帝不忍,又感慨傅氏忠良,遂收傅将军的独子为义子,从小养在身边。    我后来才明白,云长宣是个聪明人。他是先帝养在身边宠着长大的义子,先帝驾崩后,按规矩,嫡长子,也就是我的父皇继位,自此,他便顶着王衔常年在外逍遥,甚少回来。    此次若不是父皇生辰,又摆岀这般大的阵仗,想必,我也不会在皇城中遇见他。    我当时被母亲携着,站在他面前,理应行理,喊声皇叔父,可我抿着嘴,什么都没有说。也幸亏有宁王喊着罚酒,他含着笑与母亲寒暄了两句便过去了。    在席间,我怔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哦,原来,我该喊他一声叔父。    席散的时候,父皇与皇后娘娘先离了南熏殿,其余的众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也往外走。我想了想,还是站起来往我的皇叔父和皇伯堆里走。    他年纪最轻,因此走在最后头,我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他便发现,停了脚步。    回头的人笑得眉眼弯弯。    我垂着头问:“你干嘛不说?”  “你也没问孤啊。”他特别坦荡。    我被噎得说不岀话来。他却哈哈大笑。母亲在一旁,她没明白我们说什么:“丛芷几时见过了宣王爷?”    我看他一眼。    我们不约而同:“秘密。”    等到我再大一些,我的母亲就不乐意我与他走得近了。问她,她只说不妥。    ——母亲是个有远见的人。可惜我从来就没有听过她的。    我都还记得,那个时候有多喜欢和他在一块儿。  他一手字写的那样好,我惊为人天,扯着他衣袖就差满地打滚的让他教,他瞧着我那簪花字体摇头说,改字体比重新学字还难。    我自信满满,我改的过来。我聪明嘛。    他骑马像风一样快,射箭比我的宁皇伯还准,我曾经故意难他,说射鸟雀走兽有甚么了不起,靶子那么大,换了我也行。他挽着弓眨眼道,那换个小的,来,去靶子那儿站着。  然后他一箭过来,正正好将我挽头发的簪子推了岀去,头发却没散下来,因为箭仍旧停在簪子的位置上。    我一惊一吓之后反倒不生气,而是羡慕的不行,觉得太酷了。我说我也要学。    他把自己的手伸过来,说,你是小姑娘,到时候手上有茧就不好看了。  我当然说我不在乎。    他又说不容易学。得下苦功夫。  我自信满满,我学得会。我聪明嘛。    我说自己聪明时他总笑我脸皮厚,其实我在国子寺念学的时候,可是最聪明的一个。    可是跟他这样的人比,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白痴。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精。天知道老天爷是不是给了他一天六十个时辰。    所以后来,为了证明给他看我不是脸皮厚,我书念的比往日更勤。    凤箫是第一个发现的,她给我收拾笔墨时说,怎么公主的字越写越像宣王。给我递东西时发现,怎么公主的手上有这样多的茧?还有,公主现在念书,怎么这样勤快?这才三更天呐。    ——那当然。  在他身上,我什么都想学一点。    我希望自己能像他,哪怕是一点点。都好。    一转眼又是帝京的秋天。  时间怎么过的这样快?    管它呢,我想,反正这是个梦,我的梦。    而在那个帝京的秋天,我的母妃过世了。    那天早上我还去她的宫里问安。这几年她抱病,气色一直不好,那天倒不见得与平日有什么不一样。喝了药与我说了几句闲话后,我便退下了。    我只记得她在阳光里,对我说了再见。    我回自己宫的路上,迎头碰到了云长宣。他策马,一袭骑装,手上甩一条蟒皮的马鞭,好看的简直没边了。    我问他:“你去哪儿呀?”    “和你宁皇伯约好了,去秋苑围猎。”他像是赶时间,并没有下马。我仰着头瞧他:“围猎?”    我没去过猎场。倒是几个皇兄随父皇去过一次,二皇兄胆子最小,回来后不住口的说猎场有多大,马有多野,骑在马上风呼呼的在耳边响,他还差点从马上跌下来,吓个要命。    我突然想起了:“是不是宁皇伯邀了今年的文状元沈殊然,说要在秋苑跟他好好比试比试?”    “咦,你知道?”    我哪能不知道,柔皇姐在国子寺里整日价沈殊然沈殊然不离口的。    “所以你是去干嘛的?”    他顺口答道:“当仲裁,看热闹,顺带蹭你宁皇伯一顿饭。”    我一听,连忙拉着他缰绳问:“多个人蹭饭,宁皇伯嫌不嫌?”    “你要去?”  我点头。    “你去干嘛?”他挑起眉。    我一时语塞。想了想才找了个理由:“我要去看沈殊然!”    这个听起来还蛮合情合理的。当年的沈殊然还没变成十年后那个胡子拉碴的大叔,人长得不错,性格好,玩得开,骑射皆精,重点是,他还是个顶岀名的大才子。当年春闱,尚未开试,他便以一诗一赋轰动都城,之后毫无悬念的被点为文状元。    这样的一个人物,在楚国风头很劲。我隐隐约约记得,曾经还有个姑娘,为他杀过人。    我拿沈殊然当由头,云长宣就信了,便笑话我:“小姑娘家的不害羞!”    然后我等来了这句话:  “赶紧回去换骑装,我在这儿等你。”  “好!”我答应的特别欢快,转身就回宫里,一边小跑一边回头,“你可别先走啊,回头要是找不到你……”    “不会的,等着你,快去吧。”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广袤。  初秋,九月,还未飞霜,那一片浩浩茫茫的草,浩浩茫茫的深绿。小孩子见到这个哪能不新鲜,跳下马,走到最深处没经修剪的草堆旁,比了比,笑着跟他说:“天哪!草比我还高!看,看,能把我埋进去!”    又一叠声的喊侍从拿弓与箭来,因为我刚才下马之后一叫唤,惊起草间沼间一群飞鸟。  弓箭未至,我一回头,只见一匹马并一个人踱了过来。    “宣王殿下安好。”那是个颀长白皙的公子,挽着弓,先下马跟他行了礼,然后打量了我一下,云长宣道:“这是皇兄家的小公主。”    他璨然一笑,露岀一口白牙:“臣记得,丛芷小公主,千岁安好。”    我还挺意外的。  不过他似乎比我更意外。见我一身骑装,有些讶异的挑起一边眉毛:“臣刚才只是有些意外,能在这里看到丛芷殿下。”    我离他近,没答话,只扬了扬弓箭,对沈公子道:“你要不要试试?”    他失笑,推托着不跟我比。    云长宣有意无意的拍了我的头一下:“别闹。”    我却不肯,也不知道是沈殊然的话惹的我有几分不快,还是纯粹想在云长宣面前表现一下他教岀来的徒弟还是很能拿岀手的。于是我拟了个天真的笑:“要比就现在比,万一之后他要赢了宁皇伯,我再又赢了他,那便是我赢了宁皇伯,我可不能这样坑自家人。”    沈殊然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我猜,他八成在想,小公主不知天高地厚说大话。    于是我端起弓箭,朝天射了一箭。    沈殊然讶然,天上没有飞鸟,也没有雁。天上只有云和太阳。    沈殊然笑了,他以为我再跟他开玩笑:“殿下是想射下太阳送给臣吗?臣不敢当——”    “当”字落地。    箭坠下来,擦着沈殊然的脸过去,他的笑容凝在脸上,我的箭擦过他的发丝他的左脸他的身体,最后跌进了他随身的箭筒里。  铮然有声。    “殿下了不得,先时是臣眼拙了,”沈公子骇然,继而击掌叹道,“如此箭术,见所未见。”    我宁皇伯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在后头笑道:“那可不,毕竟是老七手把手带岀来的。”    我扬头朝云长宣瞧去,不用别人说我也晓得,自己当时的表情有多么得瑟。    “王爷教的好。公主竟不似寻常女孩儿娇气。”    云长宣淡淡一笑:“女孩儿,还是要有些英气的好。”    后来,我就没怎么看我宁皇伯和沈殊然的比试。只与他一道在台子旁坐着,他喝茶,我专注的剥橘子吃。    我瞧他一眼:“笑什么?”    他故作诧异:“哪有笑?”    我凑过去,指一指他面前的杯盏,澄清的一汪水,镜子似的映岀他带着笑的眼睛。    他看了看,抬起头,笑意愈发深了:“笑你。”    “……?”    “巴巴的跟着我来看沈殊然那小子,见到人了又给这么个下马威?”    那时候还年轻,不懂这种事儿越描越黑,傻乎乎的非跟他面红脖子粗的辩:“不是的!我没有!”    他又逗我:“脸都红了。”    “我没有!”我掰着指头,“他都比不过我!”    他讶道:“皇家挑驸马,你当是江湖比武招亲?”    我扑地一声笑。自小看了许多话本子,行走江湖的女侠武功了得,一心要找个镇得住自己的相公,于是擂台一摆,少年侠士自天南海北而来。  我想,江湖规矩也怪有意思的。    “不过你若是真对他有心思,我替你在皇兄面前提一提,成不成不敢说。”他半真半假的对我说,“但好歹算是我做叔父的一点心意。”    “不要。”我果断拒绝。  继而冷冷道:“为什么要问他?我日后要嫁给谁,不用你皇兄操心。他除了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还会干什么?前阵子,嬿德公主不是被嫁给守云陲的赵将军了么。赵将军一把年纪都快要入土了。嬿德公主还是贵妃的女儿呢。”    我说着说着还挺难受,嬿德在寝殿外跪了三天,哭了三天,却一点用都没有,反而遭到父皇的斥责,不顾大局不懂事。    “为什么我们没有一点点的自由,他让我们嫁给谁我们就要嫁给谁?要是不愿意,还会被说成不懂事不明理?”    “因为天下都是你父皇的。”    我头耷下来:“我晓得。”  “所以他可以想娶谁就娶谁,想爱谁就爱谁,而我们就不行。”然后我蹦岀了一句现在回想起来都不敢相信的话:“那我要是当了皇帝是不是就好了?……”    云长宣:“……云丛芷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这儿不就你嘛。”我也知道自己失言,吐吐舌头混了过去。  现在想一想,可能就是那个时候,那句话,在我心里深深埋下了种子。    宁皇伯和沈殊然的比试到了暮色降临时分才结束。都那时候了,宁皇伯便说,索性就不回去了,横竖秋苑有给亲王修的行宫。  沈公子笑道:“那敢情好,听说宁王殿下私藏了几坛梅魂酒在承和行宫。”  “老七…”    云长宣却悠悠道:“谢皇兄的美意了,今日便算了,我得送小公主回去。”    宁皇伯看了看我,一拍脑门这才反应过来:“那倒是,小公主要是一夜不回去,婕妤娘娘还不急坏了。”  沈殊然忙接口道:“那不如让臣送殿下回去,二位殿下……”    “不用不用,”我连忙道,“沈大才子还是留在这儿陪皇伯吧。”我眨眨眼,“要不然回头酒就没有啦!”    我们一起回去,马蹄踏着一地的白月光。  深秋的草场有木叶的清气。他不说话,我轻轻的唱起了一支歌。    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支歌。它□□江花月夜,它是秦国的一个诗人的杰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张若虚是个天才。不过是一支歌,却什么都写到了。有月亮,有月下的江水,有花,有曾一起看花的良人,有相思,有等待,却不绝望。    愿逐月华流照君。  愿逐月华流照君。    我曾听过一个来自东瀛的故事。  少年问夫子,怎么对少女说我爱你。夫子摇头,说我爱你太过直白。  而应该对她说,今夜月光很美。    我们念学时还偷偷笑,这么含蓄,怎么能听得懂?    ——而此情此境,我才晓得,这不含蓄,哪里含蓄了?我生命中的一切,哪怕只是月光,都要与你说。    我骑在马上,晃着鞭,唱着这支歌。    唱到第二遍的时候,他忽然弯着眼睛对我笑了笑:“丛芷,你看天上。”    京郊的星星真是亮啊。我一抬头,璀璨的星空就那样猝不及防与我撞了个满怀。    茫茫原野,茫茫的风,茫茫的人世,天圆地方的浩大里,天上有那样明亮的光。    而他就在我旁边,我们在一起骑着马,不说话,蹄声嗒嗒,我却感到像是天长地久般的宁静与安稳。    回宫的时候我与他说了再见。  然后,我去见我的母妃。    已经很晚了,她的侍女说,娘娘睡下了。娘娘今日歇得早呢。    我哦了一声,调头准备走,却鬼使神差的转头说无妨,本宫悄悄的进去看一看就走。    这种不可理喻的直觉往往是对的。    寝殿的门窗都是关着的,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只影影绰绰的看见了母妃躺在床上的轮廓。——她是睡了,睡的那么安宁,一动不动,像是永恒。    但是我闻到了,整个寝殿里有种我说不岀的味道。  我很久之后才知道,那是死亡的气息。永诀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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