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茫然的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再低几分,不苟言笑:“你、摸摸你的肚子。” 我浑身发麻,皮肤也骤然收紧。 “你发什么神经,为什么?”说着手却不自主的往下腹探去,这一探却探到腹部微微隆起,像揣着一只蟠桃。 “你摸到了。” “唉,摸到五两大肥肉。”我起身往门外走,“先行回去睡了。” 我刚走到他身边,他却拽住我往屋中拖,将我按在床上,手掌放在我腹部,他左右摸了片刻,又捏我脉门,目光渐渐露出吃惊。 “你、你哪里来的身孕……”他本就苍白的脸更无血色,近在咫尺的脸上盗出汗。 空气中传来刺耳的鸣响,眼前画面一白一黑,连应天的脸也模糊起来。 “开什么玩笑……” “这不是玩笑。” 彼时门外突然传来倒吸声,却是华樘与两名仙娥走到了门前。 眼下我正躺在应天身下,他的一只手按着我的肩,另一只手按在我下腹,她们眼见此景,立刻背过身去,把头低低垂下。 应天即刻起了身,抬手扯下一边床帏正将我遮住。 “东西放下,你们先走。”华樘遣走了随行仙娥,便径直走到床沿,以手勾起帘帷,面色严肃的质问我:“夜半三更,帝母为何在这里?” 应天接道:“她喝醉了,我扶她上床靠一靠。” 华樘愠怒,“她已经不是鲛公主,从她成为帝母的那一天起,你就不能与她饮酒,不能与她在日暮后相见,你早已不是总角少年,应该知道其间分寸!” 平日里凶恶如应天,在华樘的责备面前却一言不发,像犯错被抓包的小孩子。 我与应天唯一的区别只是男女,若他是女人,我们是姐妹,若我是男人,我们是兄弟,即便我与他同床共枕也能清白到天明,我们自认无过。 但我知道这世间男女一旦走近,这份解释就欠了分量。 应天低声道:“我送帝母回宫吧。” 华樘却将我拉起来,拿起门外的提灯,“不用,我来送她。” “今日多有叨扰,不麻烦了,我自己走。” 我倒退出门,在混混沌沌中离开他们,脑中却陷入一片白茫茫的景象,不知该去何处。 等回过神来时,正立在宽阔的宫道上,远天空灵,空悬一轮残月。 我感到手脚冰凉,腹部又渐渐刺痛,再也迈不开步。 我靠坐在宫墙下,再次摸向下腹,那里果然圆滚滚,多了什么,而那一处沉甸甸的,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上。 倘若没有肩上的帝母之名,没有与赤鹿悬而不决的身份之疑,我可能会欣喜,尽管它来的突然,我愿意全力做一个好的娘亲。 可在如今的处境里,我们如何自处? 疼痛提醒着我,这不仅仅是一场噩梦。 我没有几人可商量,九重天上我能信任的只有应天,他却比我更惊慌。 而赤鹿……假若我与他注定是不能结合的两个人,当有一天一切大白于天下,这胎儿会成为什么,它会背上众生的骂名吗?乱/伦而生的耻辱? 我和赤鹿,也会遁入不负归来的万丈深渊,生、却若死。 我独步回到晨华宫,听见墙那头传来碎石砸水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不知是谁还在守着夜色不肯入眠。 或许是他,他会靠坐在池畔,温柔的目色低垂,长风盈满了袖。 我走到那树下,将长梯推倒在地。 并非玩笑,不是误会,我真的有了身孕。 几日后终于盼到华樘离天,我与应天相约在午后无人的假山园中,又让仙童仙娥蹲守门边,这便寻了个大山洞钻进去。 应天从怀中掏出一扎医书,一手翻书,一手来把脉,他分明摸清了脉门,又迟迟不相信,一再反复探索,终于将我两只手腕按的通红。 他缓缓收了手,神情凝重的将医书反复翻看,最后望着我说:“是真的。” 他不安的模样让我倍感焦虑,我不喜欢这样,便笑他:“你研究医书也罢了,还研究到女人的病痛上来了?” 他蹙眉严肃道:“这是不得了的大事,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这事若被人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我知道。”我比他慌,却想安慰他,佯装云淡风轻,用他的鬓发骚他的鼻孔,想他打个喷嚏笑一笑,他却将我的手打到一旁,“其实我想好了,最糟不过一死了之。” “胡说八道,有兄弟我在九重天,还会放你去死?别闹了,你现在要对我说实话,既然天帝没碰过你,这胎儿是谁的?” “我的。” “你少和我嬉皮笑脸。” 我正色,一字一句道:“在我肚子里就是我的,我一人的。” 他猝然起身,膝上医书纷纷滑落在地,“鲛十一,算你有种,你不说我自有办法,我即刻去质问赤鹿。” 他果真拔腿走了,须臾后,却听见脚步声在园中回绕,他最终绕了回来。 他见我始终不追出去,反倒正襟端坐,就更愁了:“真不是赤鹿?那还会是谁?” “是谁的不重要,总之它在我肚里,千刀万剐冲我来就好。” 他叹了口气,将手盖在我手上,“你得活着,至于胎儿……留吗?” “想留,不能留,”我又将它摸了一遍,“再多留几日吧。” 我自认坚强,可一旦想到腹中这团血肉,便筋骨俱断。这世上最不堪的娘亲,大抵就是我这般的。 应天塞给我一剂滑胎药,便与我在半路分道扬镳,我独身走在宫道上,将药包打开,让风把澄黄的粉末吹散。 我已有了自己的决定,而这念头一旦冒出,就如同难以阻隔的巨浪,汹涌翻腾。 我回到宫中,听见隔墙传来猫叫,有人用柳枝逗它,也许那人在墙下等人,但他不会等到。 我回到宫中,应天却毫无预兆的追了过来。 我隐约觉得大事不妙。 他发怒吼了一声,把屋中仙娥都吓跑了,又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将门窗关上。 “我那混账仙童方才才敢告诉我,我们逗留在假山园中的时候,有人从园子里走了出去!” 我手一抖,“别慌,假山园说小不小,或许那人只是恰巧在园中游荡。” 他含喘道:“若是别的仙娥仙君我倒不怕,可偏偏是多丽!” 今时今日,回想少年时的那些事,才知世上的一切都有宿命一说,何时在何处遇到什么样的人,看似风轻云淡的这一日,一切细节都足以改变一生。 应天踌躇片刻不肯走,他手持着一支凳子腿,守在我宫门前,他说谁敢进门就打断谁的腿。 可时间一点点过去,没有任何迹象,眼见日暮漫天,转眼又乌云闭月,什么也未发生。 应天终于打起哈欠,紧绷的神经渐渐缓解下来。 他回头冲我笑:“我赌多丽什么也没听见,倒是我们自己吓唬自己了。”说着就准备打道回府。 可他赌输了。 他还未动身,宫墙外便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黑压压的人群浩浩荡荡朝着晨华宫来,不同寻常的是,人群里没有一点灯火。 他们冲破了应天的阻拦,任由他追在后面责骂挥打,也没有人理会。 不多时,华樘也踏入宫门,他面色凝重,对应天斥道:“我已警告你一回,你与帝母当有上下之分,现在是天帝有命,不是瞎闹的时候,若他来了看见你此刻逗留再次,会如何想?还不回去!” 他又走向我,面色反倒平淡了,“得罪了。” 他们将我按在榻上,在四周支起屏风,几个女医官走进来,将我褪了衣服,面色严肃的比量我的身体,末了问我:“娘娘何时来过癸水?” 不曾有一刻,会像这一刻,我分外平静。 “不必问了,去告诉天帝,我是有身孕了,但不是他的。” 屋中沉入死寂。 华樘的身影拓在屏风上,他侧过身,好像在看我,“把她带走吧。” 我平生第二次来到神坛,仰头望月,心中感慨,我做了那么多荒唐事,竟只是第二回登台。 一干人等离开后,只余华樘与神官守在神坛下,碧宇空悬一轮残月,将他本就冷漠的面孔映照的分外生疏。 他对上我的目光,举步走来,将我手腕上的绳索松了松。 我笑:“我有时觉得你不近人情,有时却觉得你正气凛然,这两者之间竟这样像。” 他微微蹙着眉梢,蹲在我面前,“公主,何谓正?何谓邪?又何谓不近人情?”他用手指婆娑我的嘴唇,“我不喜欢旁的人靠近你,也无法忤逆我爹,倘若你注定不是我的,成为我爹的人也好,至少我你之间还有一根线在,这算不算是邪念?” 我笑:“你如此想是对的,因为我和你之间永远没有可能,永远。” 他放在我唇边的手突然卡住我的下颚,猛然吻上来,他的嘴唇像覆了霜,刺骨的寒,但这吻很快结束,他站起身,垂眸俯视我。 “孩子到底是谁的?” 我冷眼,“神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竟来问我?” “我会找出你腹中胎儿的爹,也会亲手杀了他。” 我明白了应天的话,华樘的确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的心属于自己,他却完全属于天宫。 我不知为何说了这一句:“华樘,你可惜了。” 他勾起一边嘴角,笑了一声:“可惜?当年琼花宴上你答应我酒醒后就留下,可惜你跑了,那时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如今我们重逢,我帮你数次,甚至违抗天帝的旨意,可惜你对我没有分毫回应,求而不得,任谁都会疯。” 我第一次从华樘身上看到偏执二字,他既不占有,也不掠夺,他只在暗中监视一切,他压抑他的喜和悲,看上去道骨仙风、人畜无害,却是这种人最深最可怕。 “在凡尘里,激怒烛九阴又差使二蚺来摧毁井楼的鬼真的是你?”我从他眼眸深处看见自己一脸惊慌,可他却轻轻笑了。 他此刻的笑容,却比冷漠更恐怖。 “公主放心,倘若天帝要你死,我也会全力救你,但日后你不能再做出格的事。”远处飘来提灯的火光,他负手迎过去,背影一片暗色。 “无论你在晨华宫还是冷宫,只要你乖乖留在九重天,总有一日会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