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当年在我与秦官之间有一场无声的博弈,我承认,是我输了,可笑的是,到了今时今日赤鹿并不是我的,更与她无关。 从情理来说,我们都是自由的,但从道理上来说,我和她都隶属于天帝。 她有心亲近赤鹿,我并不排斥,她若是个好姑娘,我可以不说破。可我才明白过来,她是个屁。 即便赤鹿真的是我爹,我不碰,也不许她来碰。 “你抢了我的什么,又抢走了吗?”我捏起一颗紫芋酥递给她,“我忘了。” 她伸手接下,惺惺作态,“娘娘心中明白,只是宅心仁厚,忘了就是不计较。” 我示意她趁热吃,眼见她分三口吞下,才道:“要说我的前尘往事真是一抓一大把,我若每个都计较,活的也太累了,我后悔救你,这句话不假,那是因为若是在下界我没有救你,你或许活的更久一些。” 赤鹿道:“你们所说的往事,我全然不知,不如说来听听。”话罢便捏起一块紫芋酥送到唇边,我用手去探酒壶,借机以手肘撞他的手臂,紫芋酥果然从他两指之间跌落,滚到我裙边,被我抢先一步握在手心,揉的粉碎。 他微微一顿,手垂下来,我以为他要与我计较一颗点心,可他却在案底握住我的手,不肯松开。 如此放肆,此前的君子论都成了狗的屁。 多丽道:“可惜神君在下界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我只与神君走过一段路。” “为何?”他在台面上饮酒作笑,不时还颔首,可是在桌面下,他却捉着我的手不放,又捏又揉,他妈了个巴子。 多丽叹息道:“那时月光很长,你我论佛的日子却太短,因为我与神君相识不久后,便死了,那之后,元神回了勃齐山,等我再下界去找你时,你和她都已经不见了。” “你是为何而死?” 她微微侧头,目光迥然看向我,“当时夜中,我身中一箭,本不至死,可她却没能将我挽救于万一。” 呵呵,原来她在这等着我。 此前她说多谢我救她,到头来却是一句违心的反话,任凭一人佯装的多么完美,在嫉妒和怨恨里,那善意的面具总会裂开。 我回想过去,没觉得有一分一毫对不住她,莫非世事无常还要怨我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在凡尘偏偏不是富贵命,且是个短命鬼,我第一回救你,你已经应该欣然庆幸,何以现在又来计较我没有救你第二回?莫非我就该是个劳苦命,到了凡尘还要做一个护犊的老妈子?” 她侧过头来,定定看着我,“我只是想,自我出现之,你就希望我能离开。” 眼前的秦官变了,彻底变成了多丽。 她陷入固执的怪圈,她以为是我得不到斯年,所以心生绮念,刻意放任她死去,可她不知道,也是我为她哭丧,又背着她的尸体游过了寒江,为她挖坑,挖的十指淌血。 她对我怨怼,我对她失望透顶。 我其实要走:“今日说到这就有些不愉快了,我先行一步了。” 赤鹿不松手,不让我走,自己反而单手托住腮,淡淡道:“凡尘的小恩小怨,何必拿到上界来说,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他抬头望着多丽,“纵然娘娘你说的万般委屈可怜,其实无非是因为中心有怨怼,一口气消不掉罢了,莫非你要她现在以死偿还吗?” 多丽脸颊煞白,娇艳的红唇颤抖,“神君竟这般看待我?”她羞愧难当的要站起来,又没了力气,双臂也抬不起来,身子僵硬的像石头。她猝然望向桌上的点心,似乎不太相信。 我用手指压碎一块紫芋酥,里面透出莹白的糕粉。 “你那日送来的点心实在很精致,可没能吃掉,扔了又怪可惜,便让人碾碎了包在这紫芋酥里,我本来以为,你是能尝出来的,也罢,总之往后你不必送任何东西来了,你也不用来见我。” 她害怕起来,声音发抖,“我并非要害你。” “可我心眼极小,就怕有朝一日你要害我,你不要忘了,在凡尘,你是红尘女,我是上界仙,我高你一头,在九重天,我是帝母,你是金麟氏,我照旧高你一等。” 我与赤鹿起身告退了。恰在此时,暗天下起了溟蒙小雨,遥遥一望,多丽还僵在雨中,背影在颤抖,在哭。 她在点心里参入了僵死药,药量不多,留了我一条小命。她八成知道我与天帝夜夜不成事,便想着我若能把身心献给天帝,就能和赤鹿断了往来。 我接纳光明正大的邀架,但不接纳暗箭伤人。 我不忍,我不是好欺负的。 细雨纷纷,小道无人,赤鹿脱下外衣盖在我头上,我揭下还给他。 “你今日逾界太多了,说好的君子之交莫非都……” “对呀,就是抛到脑后了。”他将外衣展开,重新盖在我头顶,“穿上,我也说过,你不能拒绝我的帮助。” “明日起,你要是再随便碰我,我真的要不客气了。” 细雨朦胧,风起飒飒,他有些委屈的看着我,睫毛上都是水珠,怪可怜的。 “好吧,最多只能碰一碰手。” “知道了。”他展颜一笑,像个吃了麦芽糖的小孩子。 路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隐约又几处人影正走来,我劝赤鹿先走,他便拐入了一旁的岔道。 雨雾中远远的传来华樘的声音:“帝母娘娘,鲛帝宫来人,还请前去天帝宫接见。” 走到半路,他又以取物为由将几位神官遣走了。 他抬手将我身上赤鹿的衣衫取了下来,将自己的雨袍褪下递给我。 “不相干人等的衣物不要带入大殿。” 我默然不做声。 “你还没放下。” “放下了。” “撒谎。” 我猝然站定,望着他继续前行的背影,“那你呢,你有没有欺瞒?” 他站住了。 “在凡尘,你可曾一直跟在我身后,或曾在暗处屡次对我和赤鹿出手。” 他转过身来,面上凝满雨珠,每一刻雨珠滑落,都像要撕碎他冷傲的脸,那张脸像石雕,精致,缄默,且不动声色。 “你没放下。”他又重复了一句,转身继续往前路走。 华樘还是华樘,可我突然看不透他了。 天帝殿中,鲛帝扶青正与天帝对坐而谈,殿侧立着一水的海鲛族,都是鲛族战队中的领帅,扶青的两位夫人也在其中。 我在众人目光中托手走去,对天帝称天帝,对鲛帝称鲛帝,把冷若冰霜展现的淋漓尽致。 没有众人想象中的热络,气氛僵死。 天帝说因我迟迟不提省亲,就请鲛帝宫众人来一聚。 我回道:“大婚无心一庆,今日何须一聚呢?我宫中还煲着热汤,先行一步了。” 我拖着宽大的裙尾独自走入雨中,心情爽快,不由自主笑出声。 才走出一段,身后却追来几人,是鲛帝随行的两位夫人。 “二位夫人有事?” “可否和娘娘聊一聊。”见我犹豫,她们又道:“不会太久。” “好,我饮汤,你们说话,汤没了你们就走。” 回到晨华宫,生了火桶,呈了姜汤,她二位却执意不坐,踧踖着立于桌对面。 “你这样是不对的。” 一口热汤才碰到唇珠,我抬头,“愿闻其详。” “你以为天帝今日召见海鲛是为了这一聚吗?他是要你爹领执去守虚境,你现今嫁给天帝,海鲛族便列于天族九族之内,不可再抗旨。” 我就知道,他们哪里会领命来看我。 “我躲天帝时,你们恐海鲛遭贬,我嫁了天帝,又怪我牵连海鲛族臣服九重天,你们到底想如何?想我死?” 她二人对视一眼,将手中一只礼包放在圆桌上,又取出一封信件压在礼包下,信件上撰满红色小楷。 我瞟了一眼,继而喝汤,“断绝信?是要我押手纹,还是要我削骨还父,切下一根手指?” 她二人惶惶不应,那就是都要。 我将断绝信揉在指尖,朝窗外抛出,“我想你们还没明白,鲛帝不是我爹,我与他何来断绝一说?” 大夫人惊:“他怎不是你爹?从前那些玩笑话说说也罢,今日不准胡说。” “往日的玩笑话,哪一条不是你们四处散播的?几千年了,我深信不疑。”我端起最后一口汤,一口饮尽,“我做了我该做的,保住了鲛帝宫和须弥海,至于断指还父,他不是我亲爹,我凭何要还?现在你们可以去告诉天帝,我不是鲛帝之女,倘若天帝信了,那么恭喜你们,终于摆脱了我,倘若天帝不信,就让鲛帝乖乖听命,沾上我的光,去虚境边缘瞧瞧异界的风光。” 大夫人眼眶殷红,气急败坏,“我知道,你是怨我们,所以当年故意溜上九重天在天帝面前现眼,现在你平步青云了,就想着反过来折磨鲛族,你如此做只会把自己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只会让全族恨你。” “那巧了,我也恨你们。”我笑,敲了敲碗,“汤都喝完好一会儿了,你们还不走啊?” 听说晚些时候天帝特设了一桌酒宴接待海鲛族,却被鲛帝谢绝,趁夜走了。 恍惚想起旧时,我娘还未红杏出墙,鲛帝也算仁至义尽,他二人也曾在夜半避开众人耳目,偷偷携我去海面看万里星辰。 那短暂的一夜是唯一幸福的回忆,但如今却成为虚情假意的回忆。 我用尽了自己,他们却讨要一个把我踢出鲛族的保障,更要我剔骨还父。 人心下作,活着真累。 我失眠了,走入院中,在墙边长梯下立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找应天。 应天没睡,正在看医书,看我立在门前也不抬头,只笑说:“听说鲛帝来了,看来是一场不愉快的交锋,你又失眠了。” 说的是,我今日戾气大,处处交恶。 “你哪儿来那么多废话,喝酒。” 他信手接过礼包,拆开一望,把眉头蹙起来:“这是什么,这么多须?鲛族的下酒菜?” “可怜天族的人没尝过新鲜海物,真是白活一场。” 我摘下一只八爪鱼的软足,正要塞入口中,却觉浓厚的腥气却冲入鼻腔,搅的五脏六腑翻腾倒海,不住干呕起来。 应天扯下桌围来兜着,见我连连干呕,难忍着大笑:“你看你自己也下不了口,这软绵绵的玩意儿能吃吗?” 我扭头看着桌上的海物,感到那腥气乘了风,扑面而来,又一阵恶心,这一呕就停不下来,断断续续呕出一兜。 应天却不笑了,事后将桌围连带礼包一起丢出门。 他转身看着我,平日里懒散浑浊的目色变得透亮清晰,神色肃穆。 “十一,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