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回到殿中，贴身伺候的小仙娥还在等我们，正倚着门昏昏欲睡，人睡着了，可手还牢牢扒在门边，怪可怜的。　　　　应天将她抱起来送到一旁床上，这才关上门招呼我回屋。　　　　回了屋，各自一头躺下，才冒出苗头的睡意又消失了，唯有盯着黑暗中的某一处，继续发着呆。　　　　应天翻过来拱过去，突然坐起来，将枕头丢到我这头，睡了过来，他侧身对着我，单手撑着脑袋，见我不作声，便泄了气，头枕着双臂躺下。　　　　“真对不住你，原本只想带你物色物色人，没想到让你听见一通混话。”　　　　“明天还去吗？我已经物色到了。”　　　　他眼睛一亮，侧过身来：“你还真看上了？不生气了？”　　　　“气什么，人家说的句句属实，即便我露面出来也不能争辩，我只是在想，当年的自己真是不知深浅，不明白惹出风流事有多麻烦，还固执的以为没人会在意我的事，却不知道非但把自己的名声弄臭了，还把别人拖下水，我对你和华樘欠一句对不起。”　　　　应天坐起来，架着一只腿安慰我：“哎，你别往心中去，算不得什么风流事，这事是这样的，当年我和华樘本来在琼花林的宴席上，殿中仙娥赶来，说不知哪里冒出个姑娘，赖在殿当中不肯走，还把酒往池水中倾。华樘先一步赶回来，可是半日也不归，我也赶回来看，就看见你和他喝成一团，两个人被缠在掉下来的垂帘里，我一看这成何体统，上去拉他，却被你们灌了几口酒，最后三人喝的晕晕乎乎，自然睡了一觉，等我和华樘醒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门上插了两片鲛鳞，喝醉了睡一觉算什么？”　　　　天帝的两个儿子与一个姑娘三人成行，醉倒在大殿里，门外人来人往，眼线混杂，确实不大妙。　　　　应天又道：“当初我在爻山骂你，并不是恨你，只是此事被人揭示后，传的神乎其神，说你流窜着与许多人喝了酒，其中竟还有扫地仙童得了鲛鳞，九重天上人言可畏，将我与华樘比起仙童作笑，我心头自然不爽快，越想越气，就冲你发了脾气。”　　　　“可你骂的都对。”　　　　他眼神倏忽严肃：“对什么对，大丈夫不与小女子计较，我就是不该骂你。”　　　　我侧身望着他，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也向你道歉。”　　　　他直挺挺躺下来，面色好别扭，“别说笑了，我才不是道歉。”　　　　我会心的抿出笑，这一笑极真，我掏心掏肺的感激他，明白他虽然刻薄古板，可他所作所为却全然不是。　　　　我不知道我们算不算真的朋友，但他若有三长两短，我必定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他却被我目光灼的不自然，扭了扭脖子躺回另一头去了。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在流花宴上看中了谁？”　　　　“就是你隔壁的蓝袍子仙君。”　　　　“他？你是不是瞎，他的肚子比你的胸还大……”　　　　他絮絮叨叨的，吵是吵了些，可我却能睡着了。　　　　翌日清晨，南海仙帝宫的人邀应天去听书，他不便推辞，只好一人去了，走前却悄悄绕到小仙娥面前低声密语，大概是让她防着我，不许我出这院门。　　　　百无聊赖啊兴致索然，我登上院内的重楼，躺在地上，仰面能看见在上空穿梭而过的火凤凰，一团糟的心情渐渐平息下来。　　　　我颓然了许多日，终于要想一想何去何从了，关于赤鹿，关于娘，关于我的出生，一切都悬而未结。　　　　我无法接纳赤鹿是我的谁，倘若他是我的谁，我同他都做了些什么？会被世人看作什么？即便他不是我的谁，娘却是真心爱他，我无法再简单的看他，我该敬他叹他，最后敬而远之。　　　　我也可能不是真心爱他，只是因为娘的丹珠让我迷情又使我沉沦。原来都是误会，都可以看开的。　　　　我不能只顾着流泪，亦不能沉浸在伤春悲秋中，一个坚定勇敢的人，不能将往事回头看，更何况眼前天帝还在找我，而鲛族也近落难，即便我不顾鲛帝一家，也要顾及宫里的喽啰，特别是为我哭的老眼昏花的神官。　　　　楼外层云合璧、疏竹扶摇，异常安静，我脑中的思绪也梳理清楚，便起身下楼，这一动便听见几层高墙之外传来一串人声。　　　　“神君慢些走，老奴脚程追不上啊，这事还有商量的余地，那通文……哎呦，小帝姬别踢，可怜可怜老奴这一把散架的骨头。”　　　　“什么老奴！头发比我黑，健步比我快，穿的比我好，天帝的走狗！”　　　　是胖胖？　　　　层层叠叠的墙外有几个人影快速走过去，我翻身跑下重楼，却撞上登楼送茶的小仙娥，她见我这副架势，将茶水往面前一摔，张开双臂拦在长梯前，带着哭腔嚷：“二殿下说了，你不能出去！”　　　　我顾不得她，从长梯侧面跳下来，回屋披上隐身袍便朝着殿门外跑，穿过数扇门，翻了几处墙，胖胖骂人的声音便更近了。　　　　我心中忐忑，却又急不可耐想看一眼，又怕又期盼。　　　　只一个拐角，便看见天宫大道上人影重重，胖胖正耸起双肩喋喋不休的骂人，神官及仙童委身曲腰的跟在她背后，一时解释一时辩解。　　　　唯独赤鹿一人在前面走的安静，他的茶发依旧绾作高髻，罩着一只白莹羽冠，身着银边染墨的博袖尾袍，因为走的极快，长袖盈满了风，像一只乘风欲起的白枕鹤。　　　　我不远不近的跟着，明白自己方才在重楼上说的“不回头看”是假的。这一关最是难过。　　　　胖胖还在气势如虹的臭骂：“你们不用假好心的一路跟来，快回去跪舔你们的主子，赶紧给我滚！”　　　　二人走到了南天门，爻山的车马正在等着，赤鹿却没有及时上车，他立在南天门外，负手看着面前汹涌似波涛的云海，胖胖跟上去与他说话，“无论如何，你不能去西荒，那不是人待的地方。”　　　　他却始终没有说话，我悄然的向前走，眼见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近，眼见着他就在一臂之远的地方，我还是想抱他一下，或者喊他的名字，可理智却让我清醒过来，什么也不可以做，我只能看着他。　　　　却在这时，他突然侧过脸，眼帘低垂着，目光愀然打量过来，随后垂下手，转过身来，直直看着我，他眉头轻蹙着，没有一丝笑意，也没有一丝讶异。　　　　他突然向我走过来，我垫着脚退后，心中大骇起来，骂这是什么狗屁隐身袍，竟然是个赝品。　　　　他逼到我眼前，“你有话说？”　　　　我还未思怵，身后便传来一声回应：“嗯，神君，我认得你。”　　　　我回头一望，身后一步开外正立着一个美仙娥，她眼似飞凰，唇艳如火，额发似两片幽帘垂在耳边，一身翠绿尖黄的宽裙，好似风中玉树梨花。　　　　我在下界常笑她不像凡尘之物，应当上天做仙子，万万未料到被我一语道中，这仙娥竟然是秦官。　　　　我连忙退到一旁，见她走到赤鹿面前，面颊染桃红，且莞尔道：“我没想到真的是你。”　　　　赤鹿没有回应，她却不急，轻轻一笑：“你那时候还是个小和尚，总与我一同/修禅，你果然都忘记了。”　　　　“想必你说的是下界时候的事。”　　　　她抿嘴一笑：“看来我与你的缘还没尽，还没问神君名号？”　　　　“爻山赤鹿。”　　　　“早听闻神君的名号，没想到我们早已见过。”她眼睑红润，大大方方的，“麟王女多丽，见过神君。”　　　　“靠！多什么多！还走不走呀！”胖胖在一旁以眼神剐死多少人，终于忍无可忍的嚷了一声，见多丽望向自己，却把车帘拽下来挡住脸。　　　　多丽并不将小丫头放在眼中，只说：“神君有事，就请先行吧，日后你我多有机会，到时再与你说说下界的事。”　　　　赤鹿谦逊的笑笑，转身登车离开了南天门。多丽还在眺望，一时不肯走，脸上那笑容甚是满足。　　　　我昏昏沉沉走回天尊殿，看见那守我的小仙娥跪在屋中，哭的嘤嘤作响，华樘在旁侧紧紧蹙着眉头，应天更是一脸怒气。　　　　我悄然走到院中，将隐身袍摘下来，三人傻愣了。　　　　华樘严峻的面色微微好转，应天却冲上来死揪我的耳朵，“你好大的能耐，哪儿冒出来的！”　　　　“在院子东边的篁竹林里睡觉呢。”　　　　华樘显然不信，“睡觉要带走隐身袍？”　　　　我吐着舌头笑：“睡一觉却被人窥探十几回的感觉不大好，所以我只好躲到角落去，真对不住。”说着连忙把可怜兮兮的小仙娥扶起来，“不哭了，要怪就怪我，我替你跪着。”　　　　又劝了她几回，华樘也开口安慰了，她才擦干眼泪，走前偏还要瞪我一眼，我只得苦笑，万般苦水往肚里咽。　　　　华樘责了一声：“这里不比须弥海自由，多忍一时便好了。”说罢又有要事，匆忙中走了。　　　　应天关上门，忽然冷笑道：“你骗谁都可以，骗不了我，跑去看赤鹿了？”　　　　我不看他也不应他，他就笑：“那就是了，你真放不下就去看吧，反正我也要走了。”　　　　“你去哪里？”　　　　“本神君命苦，还得去爻山，天帝下了通文，果然要赤鹿去西荒十几年，待他走了，这镇山的重担不就背负在我身上了。”　　　　“依你爹和赤鹿的关系，赤鹿去了西荒还能再回来了吗？”　　　　他眯着眼苦哈哈的笑，“就你贼，和我猜到一处去了，我估摸赤鹿别想回爻山了，我也别想回天宫了，唉，全部卷铺盖走人咯。”　　　　“那也未必，你说过若是有天尊和上君驳回通文，赤鹿是可以免去余罪的。”　　　　“你说的轻巧，这规矩自从开天辟地起就这么定的，可天帝就是天尊之首，下面的人，譬如我和华樘，哪一个敢驳回他的意思，再低一等的天尊不敢言论，上君们更是不敢放一个屁。”他转过身来，“我这么和你说吧，自打开天辟地以来，就无人敢驳论天帝的通文，多半规矩都是形同虚设的。”　　　　“那这规矩还留着做什么？摆作样子？”　　　　他叹道：“可不就是，这天尊上君之位给你坐，你也未必坐的踏实，行了，你和赤鹿既然断了，就别费神管闲事了，午后好好休息，夜里带你去流花宴看看你那胖嘟嘟肥滋滋的仙君。”　　　　没想到堂堂男儿在规矩和尊威面前全是孬种，可这种孬却孬的有道理。想来想去，赤鹿的事已成定局，是不会有人冒着风险成仁取义了。那么我斩杀他一世又一世的意义何在？他没能逃出责难，我也只杀出一个安心。　　　　夜深沉后心思重，最是要热闹，我携了一囊美酒同应天再度去流花宴。　　　　这回门开了，院中亭下的来人坐的满满当当，比昨日多了近五成，轻纱帘帷中，风牵烛火动，人影印的重叠不清。　　　　应天快步走上前，偏要坐在昨日那蓝袍胖仙君身边，且用眼角暗示我瞧仙君的肚皮。　　　　“你看，圆吧。”　　　　我在他背后坐定了，小声道：“这简直是足月的肚子。”　　　　他发笑：“还是三胞胎呢。”　　　　我二人且笑着，一抬首却双双愣住了，赤鹿正坐在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