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断更太久,双更求原谅 老路上沙尘飞扬,老牛哞哞叫,似乎觉得背上负重,扭头对着我和赤鹿撇出两条眼白。 我和赤鹿同时看向对方:就你最重! 我与他正搭老农的牛车,四条腿从车板上垂下来,随着崎岖的泥路晃晃悠悠,他将我的肉手,面团似的放在掌心揉,一会儿搓成圆的,一会儿捏成瘪的。 “那时你不来锁仙台见我最后一面,居然是怕我恨你?倘若我要揍你早已经动手了,何必等到那时候。” 我回想那时,苦涩道:“与其说恨,不如说是怕你讨厌我。” 恨不可怕,厌恶更心酸,恨是出于有因,而厌恶有时不需要惊天的缘由。 他闻言笑话人似的挑高一边眉,“所以你就溜下界来胡作非为?” “不是非为,我精打细算又寻踪问迹,还要快刀……”前方老头侧耳偷听,我压低声音,“……斩你,着实艰难。” “怪不得我一闭眼就是噩梦,梦中就是你举着刀往我心口刺下来。” 我默了默,“我一直以为一旦你恢复原身,得知了此事,就会来找我算账。” “起初我是想将你扒皮,直到梦里的你越发清晰,有时在巷尾,有时在林中,但无论在哪里,每次举刀的时候你都在哭,我总要来问问你,你为何杀我又为何哭。” 原来劫数的遗症,就是一旦入睡,每一世的死劫就会在梦中回放,夜夜如此,那必然是一夜的惊醒动魄,宛若死生重来一遍,不知这折磨多久可以结束。 想来他总是早醒,必然是这个缘由。 早知如此,我杀他的时候,就该抹点胭脂水粉,笑着与他告别。 “不过,”他轻轻靠过来,端着我的脸,将我下唇含在口中,“昨夜我什么也没梦到,看来正应验那句,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大尾巴狼,果然话中有话,不提还好,一想起夜中种种,浑身都麻。 自放肆几回后,身子就像磷火,轻擦就燃,夜里绝不能与他碰在一处,一但碰上又粘在一处,脱不开身,一发不可收拾。 老牛长哞一声,侧头用一只眼看我。 我板着脸,不搭理它。 赤鹿将我的脸捧在手里,低声说:“嘘,别想了,脸都红了。” “谁、谁要想那破事,我只是在想,要是我解不开你的铃呢?” 他黑白分明的瑞凤眼轻轻一转,欲笑未笑,“慢慢的,日复一日,总会解开的。” 总觉得他本质上坏透了。 古道远处飘来赶路人的笛声,在笛声中,我又说起很多故事,关于那个野孩子的,小公子的,没落臣子以及小和尚的,赤鹿时而默默倾听,时而温和一笑以回应,似乎这些事与他全然没关系,末了只将头一点。 “有意思,我能经历人世里的这些,也算是没白走一遭,至于那其中细微末节,我不在乎,都过去了。”倒是极其洒脱。 这一路,除了原本计划的游玩,赤鹿还想去将留在人世的五十块仙骨找回来。 仙骨是神君泄/出的修为所凝的实体,若能找回,对他而言是重伤后的补救。 凭着我二人的记忆,一路顺着他的死亡路线走了一回,怪只怪在,明明能够在正确的地点,却只找回一共二十余块仙骨,余下的都不见了踪影。 赤鹿却没有纠结,只草草说找不到就算了,兴许被凡人当做玉石挖走了。 这日走到渡口,招呼了对岸渡河的船家,在等船靠岸的间隙,他突然问我:“那么这几世中,你最喜欢谁?” 我认真想了一回,“除了那个秃驴斯年,我都挺喜欢。” “就因为我没头发?” 肤浅,我用手指戳他心口,“因为你没心,你唯一的一颗心,一半给了佛祖,一半给了另一个女孩子。” 他蹙眉回忆,似想起什么,点头道:“那女孩一定是身姿曼妙,双瞳剪水,还谦逊有礼,比你好看。” 我转身一个回旋踢,被他单手接住脚踝,又一手擒着我的腰,将我强行扛上肩,屁股还偏偏向着那懵逼的船夫,就如此登上了船。 小船横跨江面,很快到了对岸渡口,船夫麻利的将手指粗细的麻绳套在渡口的木桩上,将船拉近,又先行跳上岸,一手紧拽麻绳,一脚在渡口上,一脚在船头稳住船身。 “二位客官,可以上岸了。” 我正要动身,但赤鹿却回头望着江对岸,不动声色。 我随他视线看出去,平扫了一回对岸,来时的岸边依旧是平平草地,一览无余。 我拉他的袖子,他才回神上了岸。 他显然忧心忡忡:“那东西又跟上来了,一直徘徊不去。” 我点头称是,“记不记得在迷魂凼里,击中阿笙逆鳞的那一道青光,还有井楼的坍塌,也与一团青雾有关,此间是不是有关联。” “我不知道光和雾意味着什么,但仅是跟着我们的那一个,便不可小窥,它不是凡尘或妖界的,是从上界跟下来的。” “你在上界有结仇吗?” 他严峻的神情却消融了,破出笑声:“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让你知道了,又要首当其冲冲锋陷阵。”他又说:“以后你只能在我后面,不许挡在我前面。” “原来让你睡过还有这等好处。” 他噗嗤一声笑出来,在前后无人的渡口将我抱起来,“好处还有很多,你会知道的。” 现在回想,过去九千年,我就像一个沉醉不醒的人,对自己之外的事,毫无兴致,直到心中揣着一个人之后,我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想知道天有多高,路有多长,想知道山野桃花几月会开,想知道重阳之后是什么节庆,想知道转角米铺几钱一斗。 这一切使我如获新生。 我们途径无数城池,见城中高楼起,见城中流水石桥,除了浓厚人烟味道,倒也没一处稀奇,但是我渐渐明白了娘,她爱着凡尘,大约也是因为凡尘里的那个人让她沉沦。 我曾暗中责怪过娘,一味的认为是她的肆意妄为带给我糟糕透顶的童年,但现在,我更懂她了。 夜里,星辰漫天。 我与赤鹿躺在草地上,他说,想在凡尘待上五十年,这五十年只是上界花开的一刹那,若能捉住这须臾光景,最想走一段自己想走的路。 我昏沉欲睡,将头埋在他衣襟里,却听见他淡淡叹气,颇有些失望道:“莫非公主殿下与上界的仙君有约在先,所以不敢和小神纠缠到底了?” 我清醒过来,才知道原来他在询问我的意思,遂阖眼应道:“有什么不敢的,你想留多久,我就陪多久,骗人我是狗。” 他呵呵一笑:“汪。” 我爬起来,“我要是再骗你一回,就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一眼,让你看看是黑的还是红的。” 他笑:“挖心就不必了,你挖来我也得不到好处,这样把你若再骗我,亲一下嘴就算和解了。” 枕风听雨声,果然还是要和对的人。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一阵子,直到那日,一切剑走偏锋,向着我意想不到的境地而去。 近日宇空浩然,微风踏草,走到了南柯殿那座道观的山脚下,倒不是来缅怀过去的,只是来找小饭馆的。它如今已经壮大了,看得出是新憩的,左侧开出一座茶堂,右侧一家打马掌蹄的铁铺。 饭馆中的掌柜是个青年,听赤鹿打听旧日的老板娘,惊讶道:“那位是我太奶奶,怎么,二位竟见过?” 我连忙笑道:“听我太爷爷说起,曾在这里喝过老板娘一碗白粥,终身难忘,所以特来尝尝。” 那掌柜的才笑道:“没想我世代小饭馆能得您家中老叟惦记,实在三生有幸,可惜而今店里只卖南北硬菜,这清粥小菜的早在上辈就不熬了。” 我不免有些失望,虽然在别处也有喝白粥,但最初在这喝过的那几碗,总记得是世间最好的,最甘甜软糯不过。 赤鹿掏出两锭银子给他:“先上些鱼肉,鱼要活鱼,肉要白肉,其余的看着招牌上,七八种就好。” 掌柜的哈腰,将一枚银子放在他手边,“大爷,这一枚已绰绰有余,何须要两枚。” “这其中一枚用来还你太奶奶的一笔账的,另外,我还有事要麻烦你……”他招呼也不打,兀自揽着掌柜的就走了。 我抬头望着窗外,窗外依是远山,只是青松成了老松,而池边那千年古道又添了百岁,已经被马蹄踏的宽厚结实,眼看着湖面腾起一层浓雾,旖旎如画。 回头再看饭馆,来客络绎不绝,掌柜早已回了柜台,赤鹿却不见了。 我心头一沉,胃口也没了,起身往门帘后走去,又绕了几个弯,没能看到他。 正慌了神,扭头却见他独自蹲在小院一角,面前一把明火燃在小陶炉中,上面放着一口瓦罐,正冒着白烟,他正在熬粥。 他闻声抬头,微讶道:“出了什么事?怎么一头的汗?” 我连忙笑,想扯个谎说是菜凉透了,但又想起自己说过绝不再骗他。 心思千回百转,只好说:“如果有一日你不见了,我还是会去找你的。” 他目光如水似的,起身丢下煽火的蒲团扇,将我的脸捧在两手之间,面团似的一通乱揉,看我还是不笑,自己却先笑了。 “不会的,即便是有这样一天,你也不必来,让我去找你。” 这样彼此对望着,到底有些矫情,我将他推开,用竹夹把瓦罐的盖子取开,探头一看,那粥熬成一罐白米饭了。 他懊恼,却强装镇定,转身又去掏人家米缸,被我一把拦下,我借来些热水,只把米饭一泡,当着他的面吃的干干净净,我笑他也笑,最开心完满。 只是他倏忽盯着我的肚皮,又把手伸过来摸了摸,继而陷入沉思,“果然是煮多了。” 我们回到窗边桌旁,又谈了会儿心,回忆前几日的趣事,批评了一下这菜色不如当年,才说起明日的路线。 却听窗外来客一边系着马缰,一边频频回头道:“咦,你看那雾咋越来越浓了,看,雾里是个啥?” 只见两山之间的湖面雾气渐厚,正逐渐向这边蔓延而来,众人正拥在窗门前端详,那团浓雾却骤然如扑食猛虎,以迅雷之势涌入了饭馆内,雾中竟是不透光的,屋内外陷入一片黑暗,一种野兽低哮的声音乘雾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