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鹿不置可否,随口道:“了不得。” 店家点点头:“都是刺史大人英明神武,自那次烧猫之后,那猫妖再未来犯,到后来,每年开春城里就会过这烧猫节,一为警示,二为赞颂朝廷,已经十几个年头了。” “那猫妖什么模样?” “没见过,这事吧,好像只有几个老道说的,他们也无法描述,只说那妖变幻莫测,如云似雾。” 赤鹿微微颔首,抿了一口茶润喉,显然对此话题失了兴趣,可那店家没有眼力,越说越起劲,索性把手上擦布往桌上一摆,坐到了我们桌前。 “当年为捉那猫妖可费了好大的劲,本来我们这里叫梅城,是因为南山北山分别有两片梅林,因此而得名,后老道说那猫妖趁着梅花盛开逃到梅林中隐去了身形,刺史大人才命把梅林砍掉,这一砍,猫妖没找到,也失去了梅城一称,只好指望着湖边两排龙爪柳,改叫柳家城了。” 赤鹿笑着点点头,为阻止他再往下说,指着墙上菜牌一通乱点。 他回神看着我,将手背贴上我眉心,“你的脸色好白,吓到了?” 我强颜欢笑,猛灌了一口酒,“菜太咸,齁住了。” 这梅城莫不是有什么魔障,一沾上就脱不开身?走来走去总还是有千万个理由走回来。 当年那段诡秘风云往事中的两方主角,孩子与猫妖,现今正同坐一桌,对望饮酒,还听着后世人对前尘往事的评价。 但赤鹿对这一切自然是不知晓的,只余我一个人爆汗如雨,匆匆塞了几口菜便饱了。 后来又在城中逗留了几日,去看了那十年前因传说砍掉的南北梅林,还有湖边快被慕名而来的人看死的几棵老态龙钟的龙爪柳,忒可怜了,总觉得我毁了一座城。 我拽着赤鹿的袖子,生生把他拽出了城门。 多金之赤鹿,嫌前几日荒废了,扭头便去渡口租上一艘小楼船,沿着江河走。 但是,我晕船。 赤鹿四处寻我,见我瘫在船头栏杆旁撕心裂肺的吐,便快步上来,在身后环住我的腰,一手在我颈后轻轻揉捏。 “没想到一条鱼竟然会晕水。” 他站的太近,船随水漾,他就一下下撞上来,那手指更是捏的人浑身发麻,我连忙伸手推他,“快站远些,别恶心到你了。” 他不肯,腰上握的更紧,固执道:“不恶心,不过是吐些酒……” 他低头朝着水中望了一眼,忽而面色大变,一言不发走去船尾,扶着栏杆,吐了。 他被我恶心的晕船了。 如是乎,我与他前后发了病,双双躺在了小二楼,有气无力的闭着眼,强忍着腹中的翻江倒海。 虽然煞风景,毕竟是与他头靠头,中间也没有夹着三个人。 小二楼静悄悄的,唯有长舟逐浪声。 我悄然睁开眼,扭头去望他。 却没想到他已经睁着眼,正看着我。 不妙,大不妙,他靠的太近了。 我缓缓憋住一口气,闭上眼,别过头去。 “头发吃到嘴里去了。”我用手一通乱拨,他无声一笑,说:“我来吧。” 他的手在意料中碰上来,指腹又软又暖,在脸颊勾了勾,又在唇边探了探。 有些痒,我难忍笑意,一睁眼看见他撑起半个身子,正垂头看着我,头发从肩头垂着,只消再近一厘就要碰到我的脸。 侧窗外的余晖将他的脸印的半阴半明,一只眸子是白砚上一滴浓墨,一只眸子是仙娥眉心的琉璃玉晶。 我垂眼直愣愣盯着他胸前交叉的襟口,只顾着错开视线。 平日里习惯嚣张跋扈,这回像被水浇了一身,气焰全无。 “你以前偷看我,我知道,今天大好机会你却不看,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他用手指轻轻点我的嘴,“今天哑巴了?” 我双手捂住嘴巴,压低嗓音,“吐过了,怕你闻到。” 他噗嗤笑出来,“漱口的茶水已经被你用掉三壶了,来,我闻闻。” 他一只大手伸来钳住我两只手腕,僵持了片刻,还是被他拉过肩。 他垂头将鼻子悬在我嘴上方一厘处,呼吸又缓又重,像有风迎面过来,却与风不太一样,比风暖,比风挠心。 “和我料想的一样,是茶香味。” 我胸中热乎软绵,脑袋中昏昏沉沉,凝看他的嘴,软绵绵的模样,便微微抬头亲了上去,好再意识猛然回神,又躺了下去。 我脸颊烧烫,也不知红不红,只傻笑:“你也是茶香味的。” 他眨眨眼,歪着脑袋,“学会葫芦依样了?” “承让承让。” 船上的厨子端着清食登到二楼,睹见此景倒退两步,将案托放在门外,躲着喊了一声:“二位在床上……船上的药粥备好了……” 赤鹿哑然失笑,小臂搭在额头上,倒了回去。 这世上但凡有两个人的脾性与我和赤鹿一样,恐怕是没有机会抱在一处四目盗泪、述尽忠肠的,能在吹胡瞪眼的打闹之后,再求和似的牵牵手,已经好过深情一万倍。 此间扒了皮去了肉,有些人世间的暧昧。 他懂我懂,却看破不说破,又深知有朝一日会破了,这样便最让人期待。 而对自己心仪的那个人,很难不抱有期望。 这天夜里,途径一个渡口,船停岸。 赤鹿登岸后脸色煞白,喘了半晌才说出第一句话,“活着真好。” 江面一片平阔,月影游在当中,远江无渔火,两岸无灯火,肃穆又悚然。 船夫厨子等众人不肯上岸,“咱们沿江走了三四天没能遇上一个渡口,这两岸无人烟,却有个渡口,实在蹊跷。” 我以目光询问赤鹿,他却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双唇紧闭,呼吸收紧,直视着大江对岸,似乎看见什么不寻常的,神色阴郁冷漠。 他一个不武之人,却有杀气,有些不寻常。 其余人似也受点拨,纷纷扭头望向他视线的方向,却见对岸焦黑树影连成一片,唯有树梢与夜空之间留着曲折的分界线。 就在众人都屏息以待,等着那暗夜里的鬼现身时,赤鹿忽然开口:“今夜会有大风浪,落锚吧,大家都上岸住一夜,天亮再走。” 大家虽有疑虑,互相一交耳,纷纷带着厚衣上了岸。 我悄声问他看见什么,他却摇头,见我失望,又添一句:“大概是一头野豹。” 厨子喊了一句:“原来这处有屋有人家,真的误会了。” 远处黑夜中隐着整片飞檐瓦楼,沿江直去。 寻迹走近,又发觉破败屋门上被一对木板封钉着。 我忙不迭道:“看来是座空宅,既然被封了,就不要硬闯了。” 船夫连连点头:“说的是,这野地荒宅,难免生出些鬼怪,要我去叨扰那些东西,我宁愿回船上被大浪打。” 一呼百应,众人七嘴八舌要回野渡。 赤鹿见状点头,却说:“那么今日在下便与诸位道别,船便租到今日,多谢诸位一路陪同,剩余的定金不必退还,只是在下多劝一句,还请诸位登船后立即离开这里。” 他褪下自己的外衣,又将我的衣衫也扒下来,一并送给船上一男一女,他二人见手中衣衫精细,又连声道谢,披上身,招招手便走了。 荒野荒宅外只余我和他了。 “其实我知道,你也看见那东西了。” 他点点头,“它跟了你很久,曾在井楼对岸出现过,只把你我的衣物穿在旁人身上,恐怕也骗不了它多久。” “接下来怎么办?趁夜开溜吗?” “你和我在一起,莫非还怕它?”他乍然一笑,一解阴郁,“论暴力,你有,论脑子,我有。” “虽然我脑子不好,但还算有半颗。” 他把我的头抱在双手间摇,贴耳过来假装倾听,“有吗?我只听见水的声音。” “嘻嘻……”我二人正闹着,却闻这一声心中一惊,寻声望去,见一片高墙上长出个黑漆漆的鬼影,鬼影又笑了一声:“嘻嘻……” 凝声一看,鬼影是个蓝绿衣衫的少年,囚首垢面。 赤鹿问他:“你是怎么进去的?” 他翻身坐在墙上,得意起来,“我有长梯,除了我谁也不能进来。” 赤鹿不废话,抛出一锭银子,“借住一宿如何?” 少年一把接住,放在手中上上下下的掂量,“成交,不过丑话先说,要是晚上遇到什么怪事,你们闹着要跑,这银子可不退。”他从墙那边送来一截竹梯。 眼见赤鹿顺梯上墙,眼见他消失在墙那头,我依旧杵在墙下。 “大姐?你再不上来我可收梯了。”少年冲我喊一声。 夜空下落起绵密细雨,淅淅沥沥落在泥地中,黑暗的四境仿佛有回响。 我心虚,我不想进这阿兰若寺。 回望凡尘里的几十年前,我顿悟自己在前尘中所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更是越俎代庖。 我又忆起斯年,他对我的不屑一顾和抵触,仿佛让我预见赤鹿,毕竟我从未问他一句,需不需要我这样做。 我太自以为是了,我来插手他的事,仿佛不是为了他,是为自己心安。 少年不耐烦的喊了两声,又有赤鹿爬回墙头看我,我才不情不愿的翻过了墙。 那寺里头还是几十年前的光景,大佛落坐在供台上,只是早已没了从前的金身,变成一尊石头佛。 佛台前落漆的红桌下堆满了枯草,已被睡出一个人形,角落又有一个石头砌成的一个小灶,上面半口黑乎乎的锅。 少年跳上长桌上,抬手摸了摸大佛的云袖,“听说这佛像从前是鎏金的,这里被朝廷封了之后,就有人溜进来把金漆刮掉了。” 赤鹿笑道:“难道不是你刮的?” 他抬手搔了搔后脑勺,“我只刮了他后脑勺,其余的早被人刮干净了。” “你一人住在这荒郊野庙里就不怕吗?” “怕啥,我们这种无爹无娘四海为家的,就怕饿肚子。”他坐下来,两支竹竿似的腿在桌沿晃荡。 怎么看他都在祈求同情,果然,赤鹿又掏出一锭银子抛给他。 春天夜雨不停,冷凄凄的。 我想起了寺庙后面那一排石塔,起身往后院走,却发觉所有的门都被木板封死了。 少年正与赤鹿攀谈,见状抬头提醒:“大姐,我好心劝你不要去后面,死人骨头堆的到处都是,和尚的死人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