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多谢安慰，如今回想起年少时荒唐事我已经是心如止水，要怪也怪自己莽撞无知，想一是一，想二是二，从未为他人多虑。　　　　因错在自己，最多的只是悔恨。更何况我生来愚钝，在杀赤鹿第二回的时候，便已尝不出各中滋味了，刀起刀落就像在切萝卜。　　　　我盗走第十个赤鹿的时候，梅城中便扬起风言风语，说是城中的孩童接二连三的失踪，据传是被一只猫妖叼走吃掉了，官府也警觉起来，四处搜查，又请了一些当朝神探子来查此事，民间官府各种推论，一时说是神秘杀手在报复朝堂，一时说是神仙老道偷孩童炼药丹，总之闹得一阵鸡飞狗跳。　　　　第十一个赤鹿出世后被爹娘带出梅城，又一路南下，我便随着从梅城中追到梅城外，就这样追着一个又一个他，不知踏足了多少地方。　　　　失去了孩子的爹娘没有一个不是撕心裂肺，他们骂我诅咒我，这一番强压之下，我竟也冒出解释的念头，但要如何说呢？说我杀来杀去只杀了一人？只怕他们将我当做失心疯。　　　　既不解释，那就默默承受，时间一长我心中难免抑郁，有时拂晓发呆，回神却已到了午后。　　　　在凡尘的这八个月，说长不长，说短却又太长，万分折磨，其中粗细以后再表。　　　　那时每杀赤鹿一回，我便在大腿内侧划一条血口，这些伤口一经结疤就被我撕下来，反复创伤，最后都长成了肉红的浅疤，倒像是胭脂红粉画上去的。　　　　在凡尘里摸爬滚打八个月后，我的腿上就积攒了四十五个伤口，算来算去终于能长舒一口气：赤鹿的五十世劫难过去了。　　　　我的孤独一行也将结束，算是一种功德圆满。　　　　我顺江河东游，日夜兼程回到海中，又趁着龙吸水回到上界，回到上界后第一时间是赶回爻山，碰巧在山下遇到应天。　　　　我在人间混了一年有余，而爻山上才过去不足两个时辰，他正巡山下来了。　　　　他目光将我扫个遍，鄙夷，“怎么这副鬼样？头发怎么了？和人打架了？”　　　　我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褴褛衣衫，笑道：“本仙姑不拘小节，一副皮囊要什么紧。”敷衍两句便与他上山了。　　　　应天这小体格，爬两步山路都要喘上一喘，我无可奈何牵着他，他还要嫌弃我手脏。　　　　这天底下最难伺候的神君，非他莫属了。　　　　上了山，又见胖胖躲在小厨间偷吃偷喝，应天责备道：“不是让你准备饭菜吗？怎么自己吃起来了？”　　　　“我准备累了还不能吃两口吗？”她叼着半只地瓜，瞟了我一眼，反击：“你可好，捡了一个乞丐带进厨间，快出去快出去。”　　　　我挽了挽袖子，“小鬼，很欠揍啊？”　　　　“是你？你遭雷劈了？”她又惊又喜奔向我，又猛然站住，与我保持半臂的距离，“怎么样？赤鹿如何？”　　　　凡尘那些事当着应天的面说不得，我笑了笑：“他如今可不怎么样，膀大腰圆还爱抠脚。”　　　　“凡尘可真不是好地方。”胖胖叹了口气：“不过看你这副模样就知道了。” 　　　　我走到天井中对着莲池一望，往昔还算白净的脸，如今全是泥垢，头发也结成一团又一团，遂打了水梳洗一番，胖胖不知从哪儿又翻出一件红包套似的宽袍，我穿上之后挪半步都费劲。　　　　饭食过后，应天在阁楼上对着爻山名册涂涂写写，我顺着木梯爬上去露出半个脑袋，见他神情专注，便轻咳了一声，他怵得手一抖，笔落在地上，一路滚到我面前，甩了我一脸的墨点。　　　　他本想扭头开骂，回头时却忍俊不禁，“你现在这几幅面孔要是给天帝看见了，那门婚就可以免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尽说烦心事。　　　　“我来是想问问你，倘若赤鹿完成历劫，会先去哪里？”　　　　他随手揉了团宣纸，蹲下身来，有一下没一下的擦我的鼻子。　　　　“先去九重天听候发落，如无后续……你别乱动……就可以取回神牌，拿回神牌就能回爻山，倘若还有后续，譬如遣去西荒，要发一张通文，如果没有上君驳回，那就如实照办。”　　　　如此说来，只要赤鹿回来，必定要经九重天审定，依照九重天上遍地八卦的尿性，一日之内就会有消息传下来。　　　　他又道：“你这次去凡尘也呆了数月有余，怎么混成那副光景？早和你说凡尘多污浊，偏不信。”　　　　“凡尘半污浊半清净，只怪我自己愚钝，混成乞丐也是咎由自取。”　　　　“你不是愚钝，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心轻脚步就轻，不经意间看上去就像个呆子。”　　　　我抬头与他相视一笑：“神君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他不回答，我知道呢，是半损半夸。　　　　我在爻山闷头睡了一夜，从未睡得这样好。　　　　醒来后下山，遇到四处游历的小仙君便上前打听，打听到的是谁家仙君见异思迁，谁家仙娥勾心斗角，却偏偏没有赤鹿的消息。　　　　我反复数过腿上的刀痕，的确是四十五条，他的五十世轮回劫已经结束了，可他去了哪里？莫非两袖乘风再也不回来了？　　　　离家出走这件事，似乎与赤鹿不大匹配。　　　　第二日应天嘴馋，约了酒舍的仙娥来送桑落酒，仙娥却带来一个新的消息。　　　　天帝一方面遣华樘四处寻我，另一方面派人去鲛帝宫，又向鲛帝宫施压，倘若一月之内我不露面，就要将鲛族驱逐到魔域附近的禁海，而须弥海海域转交给赤水烛阴帝。　　　　谁曾想，这对我来说竟是一个不痛不痒的消息。　　　　他们以为我会大义凛然？以为我会痛哭流涕？我偏不。　　　　我与鲛帝宫没有情深没有牵绊，那困足我压抑我的牢笼，没了也就没了，不值得留恋，更不值得我用自己去换。　　　　何况天帝一直盼着海鲛族对九重天效力，若是真的冒然贬走鲛族，恐怕连相待如宾的关系也不复存在，依我看来，天帝不过是威逼，可是我爹却是个明哲保身之人，他确会为了自己的清净，把我给卖了。　　　　想起六亲不认的亲爹，我还真是又怕又怨。　　　　可这世间的事偏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亲爹没来，亲爹娶的姨娘们来了。　　　　她们来的猝不及防，突兀的到访将应天吓了一跳，得知是鲛帝宫的人闯入，他连忙让胖胖前去应付，又赶来我屋中，催我快跑。　　　　“海鲛族的女人怎么都和你一样，一股蛮劲，拦也拦不住？非要亲自搜西廷阁。”　　　　我连忙收拾细软，“来的几人？”　　　　“几人？人头颤颤来了一群！”他带我从小路下山，到了山脚，又唤来龙车，“依我看，爻山已经不安全，我先送你出山，先去外面躲几日。”　　　　龙车在夜中腾空，飞出去千余里，眼看着快要到另一座山头，白龙却不详的低吟，我与应天探头一望，竟看见身后追来一大群文鳐鱼，约莫有十四五只，家中凶神恶煞的姨娘们及众亲都骑着鱼身追来了。　　　　她们此起彼伏的怒喊：“死丫头！给我站住！”　　　　我说什么来着，家中七大姑八大姨最可怕了。　　　　应天的这条白龙是豢龙氏训出来的，为保持其温顺，天生只会扛车，只好飞升一阵周旋，许久后，才穿过眼前云层甩掉了文鳐鱼。　　　　我们刚将心放回肚中，白龙却痛苦的吟叫，吃力的摆动身躯，我揭窗回望，心肉一跳：“不好！”　　　　不知是谁暗暗下了毒手，用冰术将白龙的后尾冻成了一个冰球，因在高空，那冰球迅速变大，终于让它失去平衡，翻滚着长吟一声从半空坠落下去。　　　　我与应天还不及反应，刚刚握紧对方的手，便在急速的翻转与撞击中晕了过去。　　　　我醒来时已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　　　　眼前忽现满目的乌鱼与桃花水母，乍然一想还以为回了须弥海，再回神才发觉自己面朝下浮在一片湖水当中。　　　　应天与龙车都不见了，恐怕是我与他在高空中分别被甩出了车厢，我在湖中四处盘桓，最终也没找到他们。　　　　只期盼那白龙训练有素能救应天一命，若他出了什么事，我真的要愧疚一生了。　　　　忽然岸边传来一阵笑声，笑声里有些酒意，昂头一望，便见不远处的湖面上矗立着一栋水上阁楼，阁楼有三层，高处又是三檐四角，其中灯火明亮，远处半片青山将这阁楼衬得小巧玲珑，很是漂亮。　　　　命中注定逃不过，我又坠回了凡尘。　　　　我游向岸边，见一翠衣小童蹲在阁楼旁的湖岸洗手。　　　　他听见水声，寻着涟漪看见了我，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呼小叫起来：“水鬼，水鬼！”　　　　这一幕与我和阿满初见的情景如出一辙，莫非我真的貌似妖孽？　　　　我身心疲乏的上岸，从他身边走过，“别吵，快滚。”　　　　他倒爬了两步，怔怔看我，“先生说湖里的水鬼会迷人心智，倒没见过你这样还会骂人的，不讲礼貌。”　　　　我冷道：“你先生的天灵盖上恐怕有个洞，里面都是多年积攒的浑水，对着小孩子尽说些妖魔鬼怪的事。”　　　　他跳起来：“一个下等妖精还敢说我先生，你不配。”　　　　吵得人心烦，我亮出獠牙本想将他吓跑，谁知他跑远后又悄咪咪折返到我身后，硬拽我的头发，我反手一抓，从他袖筒里拽出一个物件，那物件又脱了我的手，一下飞落到湖中。　　　　小童见状跺着脚，哇哇大哭，他跳上来咬我的手，“你赔我！你赔我！”　　　　我生来就不喜欢小孩子，本想溜之大吉，可他却死死抱着我的腿，鼻涕眼泪都淌在我膝上，倒也怪可怜的。　　　　他闹个不停，“那是我先生的东西，他非要打我屁股不可！”　　　　阁楼上探出瞧热闹的人头，我只得叹口气，转身扎回湖中。　　　　那物件正躺在稍浅的湖底，借着湖面银辉可以辨出是一块乌穗玉佩，摸起来却有些粗糙，我立在水中，将玉佩摆在手心端详，借着淡淡的灯火可以看见玉面上有一个十字刻纹。　　　　这是……　　　　怎么会呢？这小童生着圆脸圆鼻绿豆眼，绝不像阿满或长沨。　　　　身后小童倏忽朝远处喊道：“先生，你要打就打她的屁股，别打我的!”　　　　回首一望，可见两岸垂柳之间一人缓缓走来，他将手中杯中的残酒往湖中倾倒，又将银杯递给小童，踏着浅浅的湖水走来，终于停在我三尺开外。　　　　“……赤……鹿。”　　　　他展眉一笑化雨无形，“你认错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