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官的死于我而言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她活着时证明,我在斯年眼中并无特别,死后亦能证明,我与鲛珠都是废物。 我在她尸体旁守了很久,一方面期盼天赐的奇迹,一方面想避开斯年。后来发觉斯年是避开了,她秦官也是死透了。 明知斯年有危机,我该跟在他身边守护他,可这一回我怂了,没有脸面再见他。 思来想后,我决心回爻山避几日,但走前还得将秦官埋了,费点气力但求一个安心。 此刻野林梢头空悬着一弯残月,印在林外的江上,江面是一片平阔,隔江传来泠泠钟磬。 我背着她游向对岸,却发现岸上没有村庄,只有一座大寺,寺庙之大,占了大片沿岸,紧闭的金门头上挂有方匾:阿兰若寺,一笔一划锋利如刀,庄严肃穆。 秦官恋斯年也恋佛,这里倒是她的好归处。 我刨的十指出血,终于刨出一个深坑,刚扭头去搬她,便听见一声响伴着几处哀嚎从洞中传上来,探头一望,真是稀奇,洞里凭空生出一个青袍瘦长的和尚。 他东倒西斜,揉着两瓣屁股,哭丧着:“真倒霉翻个墙还能掉坑里,谁啊谁这么缺德在墙下头挖坑。” “对不住,是我,这坑是为朋友挖的,没想到你从墙上翻下来了。” 他抬头望我,讶道:“朋友?” 我把面如死鬼的秦官架起来,擒着她的手挥了挥,“在这里。” 他倒吸一口气,吓得惨无人色。 我将他救上来,又简单说明来意,他才有心去拍拍膝上的土,“吓死贫僧了,夜黑风高的,又挖坑又背尸,我还当你杀人藏尸呢,贫僧有事便先走一步了,再见。” 他刚抬起脚,隔墙便传来一声问:“是谁啊,夜半三更在墙外说话?” 瘦长和尚吓得一抖,双手合什对着墙道:“师叔,是我。” “你怎么在外头?又与何人闲谈呢?” “来了一位小施主,想将故去之人埋在寺后面的净园里,图个净身。” “阿弥陀佛,既是如此,你带个路,事后将施主带到寺中上一炷香,以告慰亡魂。” 和尚悬着八字眉踱回我面前,一脸哭丧,“倒霉,我带你去。” 他倒是个手脚麻利的人,一手帮我埋了秦官。 可明明是功德一件,他却哀声叹气,黯然神伤的蹲在树下发呆。 “让小师父沾了晦气真是对不住。” 他无精打采摆摆手,“我只是想,人死了倒是油尽灯枯一了百了,可活人的罪还没完呢。” 这话受用,不知地下秦官可有听见,反正很安慰我。 “小师父有什么烦心事?” 他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的弯月,叹道:“不瞒你说,我不想在这做和尚了,本打算今晚逃走,谁想掉进你的坑,这回走不掉了。” 隔墙传来几声轻咳,他吓得一怵,拉着我躲到石碑后面。 “你瞧瞧,这么夜了还隔墙有耳,阿兰若寺里早不是先前的样子了,那些和尚酒肉穿肠过,佛祖却没留心上,以后肯定要堕地狱。” 斯年虽不吃肉不喝酒,却拿刀削人,与这厮一比,酒肉算得了什么。 我安慰他两句,他却道:“这寺里的怪事多着呢,你们镇上的人不知道,半年前寺里丢了个宝贝,从那之后寺中众和尚就如同走了火入了魔,整日去外头找宝贝,既不焚香也不打禅,这样的寺庙,佛祖见了也要骂人,我可是个诚心向佛的人,不沾这不清不明的事。” 他拍着隆起的双膝,自我排解:“找到机会我还要跑。” 倒不是我待物轻视,凡尘能有什么好宝贝?全是沾油盐的俗物。 他闻言面露“你懂个屁”之神色,手拢在唇边低语:“可不是俗物,寺里头传既不是金也不是银,是一个钵。” “钵?” “是啦,就是一个化缘的钵,听说三年前一道惊雷劈开了寺后的百年浮屠塔,那钵与上师舍利子一起滚落出来,当夜下了一场大雨,钵中满是积水,翌日清晨住持将它拾起来,钵中雨水立即凝出冰花,住持在冰花里瞧见了自己的前生后世,这事可不是谣言,寺里有十几人是亲眼看见的,但后来,住持将钵藏了起来,又对此讳莫如深,寺中人虽也谈论,但久而久之也就忘了事。” “后来呢?” “就在半年前,又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有个守夜僧从住持那将钵偷了出来,寺中众僧在暴雨中争相传递,都在冰花里看到自己的前生后世,住持得知后很生气,说这钵泄露天机使人迷失本心,便将钵收回去了,还重罚了寺中上下百来号人,但是……” 他顿了顿,“没多久之后,住持就圆寂了,钵也不见了,听说是当初那个守夜僧杀了住持又夺走了神钵,这半年来全寺上下无心念佛,整日就想着怎么找到他,听说师叔还请了江湖人扮成守夜僧的模样,四处作恶,想引他上钩,可都被他一一杀了,那守夜僧也是佛心不定,为了一个烂钵竟也开杀戒,善哉啊。” 我如被雨淋,摸向腰间的方布袋,心里暗戳戳的。 “小师父在这等等,我去去就来。”我回到江边,用乌钵盛了一钵水,水面瞬间凝出冰花,却是只透着月光,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端回净园,呈在他面前:“我也有个钵,你瞧瞧,看出什么了吗?” 他小瞧一眼,讥诮起来:“你倒也做起梦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便知斯年不会这般恶这般歹。 谁知道这确是言之过早。 瘦长和尚随手接过乌钵,随意往钵中一望,却目瞪口呆,如泥塑木雕。 银月下,钵中冰花泛起幽蓝诡秘的光,蓝光中竟是他自己,大小如同一根小指,他正卧在一张罗汉塌上,身上似叠罗汉一般叠着三个赤条条的姑娘。 龌龊下流,佛祖看了都要打人。 他惊道:“这……这是什么妖物?” 画面一转,他又是一身金袍睡在一张雕龙画柱的床上,再一转,他在朱楼高阁载丝竹,四周烟雾缭绕如临仙境。 他痴呆状望着,终了将唇间一舔,咽下满腔口水。 “这宝贝,这宝贝……对你没用,你还是送我吧。”说着就往怀里揣。 真是疯了,大放厥词不屑与人同流的是他,眼见宝贝立即变脸的也是他。 凡人单单这一点,便叫我恶心。 我一把勾住钵,与他一番争,将他一脚踹翻在地,“你这贪和尚,要是诚心要它,就拿东西来换。” 他的脸通红,眼睛里全是血丝,像入了魔一样。 “好好好,好稀罕,你要什么来换?” 我打了打响指,“要你那颗向佛的心。” 他这回还不算笨,清醒过来,见我虎爪朝他心口掏,边跑边喊,我追上去手刀劈下,将他劈晕在地。 转眼再看手中的乌钵,终于知道这东西留不得了。 赤鹿啊赤鹿,斯年啊斯年,你竟也是这等迷失心智的家伙。 真是气煞我也。 天一亮,我带着乌钵踏入阿兰若寺的正门,没想到瘦长和尚竟正与一满脸横肉的老和尚埋首交耳,他转身一见是我,先是一惊,随后跳起来:“是她,就是她拿了寺里的宝贝!” 轰轰烈烈一群光头和尚持棍棒将我围在其中,我扭头看了一眼金光大佛,它竟嘴角挂笑,好像在笑我活该。 鲛姑娘我便不大高兴了。 “谁他妈要这劳模子破烂,狗屁不通,拿走就是了。”我无情漠然将乌钵掏出,狠狠摔在地上,乌钵清脆的几跳,滚到老和尚脚边。 老和尚野狗扑食一般将乌钵抢在怀中,扭头斥骂身边多手的弟子,又将佛台上净瓶中的水倾在钵中,躲在角落看了半晌才满意的吐了口气。 “阿弥陀佛,女施主竟能体谅我佛慈悲,为我寺取回镇寺之宝,我等感激不尽。” 这贱肉横生的模样,真是想打。 我笑不出来,转身要走,他又在后面唤:“敢问女施主,这钵是从何处得来的?” “从一个青头小僧手上,我将他杀了。”身后一片安静,我回头道:“关于寻钵一事就此打住,谁要来烦我,我就杀谁,若还过问那守夜僧,通通杀无赦。” 走出乌烟瘴气的阿兰若寺,我半轻松半沉重。 我算是给交代了,交代了秦官又交代的乌钵,这一世是无颜去见斯年了,还是回爻山躲躲再说。 我半路渡江半路盗马,三日后总算回到普济,彼时村头已是落日西垂,寥寥人烟,看起来几十年变故下来,村里人户寥寥无几。 钻进人头高的草堆,回到那水塘前,这一望却傻眼,水塘被人填了! 天知道我是个路痴,偏还要堵我的去路,简直是丧心病狂。 扭头问起一位过路老者,他说:“哦,这段日子水塘莫名发臭,就请人填了。” 我借来他肩上铁锄,一鼓作气势必要将那洞口挖出来才作罢,这一发狂,竟把村中老少都引了过来,将我围个半圆,评头论足:“一个水塘罢了,犯得着生闷气吗?真是个疯姑娘。” 不与愚钝之人作解释,这是我娘说的。 夜色暗了,嘈杂声渐渐离去,村民各自回屋吃睡去了。 寂静田埂上传来沉闷孤单的脚步声,一个声音突然道:“要不要我帮你?” 我闻声丢下铁锄便往草丛里钻,停下脚步只一望,那黑影便是一闪,挪到我面前。 斯年人高马大挡着我的去路,面上黑纱半拆,露出半张脸,面色相当之难看。 “为什么见我就跑?”他一手拎住我衣领,问:“我的钵呢?秦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