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胖先是嚎啕大哭，后加入歇斯底里的哀嚎，最后眼泪淌干只剩下啜泣。　　　　过路的仙娥们屡屡把头探进来，以发泄不满：“管管你儿子行不行。”应天也忍无可忍的从后殿出来，将手中竹简重重搁在桌上：“够了，他也太吵了。”　　　　我只得牵着胖胖走到殿外的长生树下，他蹲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看上去极可怜，他又啜泣了片刻，终于安静下来，目光呆滞的望着地面，眼睛肿的像一对剥皮荔枝。　　　　他慢吞吞的说：“我不喜欢这里，这里无情的人真多。”　　　　我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我娘也这么说。”　　　　“那你娘还让你上来？”　　　　“我娘早就死了。”　　　　他点头：“好巧，我娘也是。”他又说：“我娘很漂亮只是眼睛有点瞎，找了我爹被他气死了。”　　　　“好巧，我娘也是。”看来天下眼瞎的女子不止我娘一个。　　　　胖胖有些激动的握住我的手，目光写满同命相怜四个大字。　　　　他抬袖将眼泪一摸，自嘲似的笑道：“其实我爹是天帝。”　　　　哇，好大的八卦，“那华樘和应天……”　　　　“是我同父的哥哥，这不是秘密，只是大家都装不知道，连我也装不知道，我娘死后没人收留我，赤鹿就把我带上了山。”　　　　怪不得他对华樘应天毫无敬畏又略有冷淡，与其他小仙不太相同。　　　　“我一百岁就跟着赤鹿，他是个顶好的人，只是明白他的人太少，他不喜欢与人亲近，还说有些人心不如兽心，他不相信他们。”　　　　“为什么这样说？”　　　　胖胖摇头：“他爹是上古战神又是天帝的哥哥，依他的名望可以留在九重天，依能力又能接下战神神位，可他偏不，只守在爻山，这中间肯定有他的理由。”　　　　话到此处，华樘终于回来了：“怎么在这里等？走吧，我带你们去见他。”　　　　华樘说经几位上君一致表态，天帝给赤鹿下了四十道雷刑，雷刑后才是死刑，明日在锁仙台执行，胖胖听定后不再那么激动，目光反倒沉静，一路异常安静。　　　　锁仙台是悬在西南天的浮石，八方有二十四只火凤凰看守，是用以囚仙的地方。　　　　我们方才靠近，一只额上有三根白羽的巨大火凤凰便俯冲下来，绕着我们飞旋一圈，又停在华樘面前，它压低身子以示臣服，胖胖爬上凤凰背，问我：“你来吗？”　　　　我本想好要见赤鹿，被这一问却怂了，遂摇了摇头，独自往华樘殿去。　　　　我有点懦弱，有点悔恨，有点失望，还有点恨自己。　　　　但是只一刻之后他二人就风风火火的回来了。　　　　“他居然赶我走。”胖胖进门冲着殿顶的藻井大吼一声：“居然还问我来干什么，这很难猜吗？”　　　　华樘递上一杯凉茶：“锁仙台戾气重，你这种小女孩本来也不该上去。”　　　　我大惊失色：“你是个女孩？”　　　　她又仰头吼：“这也很难猜吗!”　　　　看来我知道的事还是太少了。　　　　胖胖不屈不挠的又去了数次，她最后一次回来已是深夜，她没了抱怨，只侧身躺在木榻上一动不动，我以为她睡着了，轻轻摸她的脸却摸来一手眼泪，于她而言这是一个不眠夜，于我而言也是。　　　　天宫坠入黑夜之后我出了门，先去了锁仙台，因为没有华樘的陪同，白翎火凤凰拒绝带我上去，我只好把手上仙骨交给它，请它转交给赤鹿。　　　　往东到了天帝殿，高大的殿门轻掩，宫内灯火通明，天帝正阖目坐在殿台上，他身披纯金长袍，长袍铺展近乎覆盖整个阶梯。　　　　他虽闭着双眼，却看得见我：“本帝猜到有人替他求情，没想到是你。”　　　　“不是求情，我是来投案的，爻山的事是我做的，还请天帝放过赤鹿，免得错杀无辜。”　　　　“你的罪还未还清，就想替别人顶罪？”　　　　“此前的糊涂事，我已经有了特赦令。”　　　　他陡然睁眼：“若非华樘求本帝，本帝是不会答应的，你的事并没有完。”　　　　我一直以为天帝让我入狱，只是出于在仙界维护自家门面，可此刻从他言行看来，他是真的对我不满。　　　　我一向不爱跪人，可现在也唯有跪着求他：“只要放了赤鹿，我的事任凭天帝差遣。”　　　　他闻言态度缓和下来，淡淡道：“看在鲛帝及你诚心的份上，本帝并不想为难你，只要你明日先替赤鹿受过四十道雷刑，你的事我日后再说。”　　　　“什么意思？”　　　　他微不可察的一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并不了解天帝，只是他此刻的神情略有些古怪，我却很难描述，但他能答应放过赤鹿就已很好了。　　　　当夜我就被押往龙坛，拂晓时分有凤凰车将我送上锁仙台，彼时锁仙台已是风卷残沙，空无一人，想到赤鹿已经回了爻山，这才松下一口气。　　　　锁仙台四丈方余，上面唯有一根矮柱，天兵将我松绑就要离开。　　　　“待会儿你自己抱紧那根柱子吧。”　　　　“为什么？”　　　　“怕你疼的满地打滚，从上面掉下去，下面是虚境。”　　　　“掉下去会怎样？”　　　　“死翘翘呗。”　　　　火凤凰得令离去，留下我一个人，遥远的一边是浩瀚天宫，另一边是无尽的风云，不知是哪里传来一声尖利的凤鸣，西边突然涌来滚滚浓云，浓云在翻滚中似乎渐渐被染上乌铅，黑压压的将锁仙台包围，一阵强风刮过，我险些跌倒，连忙抱住台中心的矮柱，刚一抱住，四周一阵震耳轰鸣，眼前发黑，从头至尾是撕心裂肺的痛，每一寸肌肤似乎都要从身上剥离开，第一道雷刑就这样毫无预料的从头上劈了下来。　　　　我回神一看，劈的尾巴都显形了，险些失禁，想想那些渡雷劫修仙的小妖精们，真是吃了大苦。　　　　乌云顶端又是一片雷网乍现，第二道天雷划破长空，对着我眉心劈了下来，我只感觉身子重重摔在地上，一口气也喘不上来，眼前似乎风云巨变，可是我只看见一道道白光一次次朝面门劈下来，有数次身体都弹起，又重重砸向地面。　　　　就这样不知被劈了多少回，我已经彻底失去五感，瘫在地上像一滩尸体，感觉体内有一　　　　突然几束青光冲破云团，华樘驾着白翎火凤凰从云外冲进来，火凤凰巨翅一展，就将下一道惊雷挡下，它提爪将我腰肢一握，便回旋往天宫飞去。　　　　落地后，我被数百仙君仙娥围住，一口气快要喘不上来，华樘风度翩翩的从凤凰背上落下来，冲着乌压压的人群道：“全部让开。”一言得千百响应，他将我抱起来带回了大殿。　　　　到了殿中，几位仙娥将我抬进后殿，后殿屋中陈设一处浴池，里面满是黑水，正冒着冲天的苦气，应天着一席赤纹黑袍躺在池边的白躺椅上，手里端着一本书，星眉月目垂的低，看也不看我。　　　　“进去吧。”见我迟迟不动，他将眼睛从书页中缓缓抬起，冷言冷语：“公主不必怕，我对你平展展的胸和干瘪瘪的臀毫无兴趣，若不是华樘逼我，我是不会来给你调药汤的。”　　　　他脸色极难看，我只好闭嘴沉到池中，肌肤上立刻火辣辣的刺痛，像千万把刀在割。　　　　屋中很安静，只有应天翻弄书页的声音，过了片刻，他猛然将书往膝上重重一搁，严厉道：“不要造出水声！”天地良心，我一动没动，见我呆呆看着他，他又端起书，目光却始终落在第一行：“我今天有点佩服你，以往的仙君没有一个能忍住十次雷刑，大多半途就从锁仙台跳下去了，你竟然忍到第二十次。”　　　　二十次？　　　　“雷刑还没完，剩下的怎么办？为什么把我带回来了？”　　　　“因为剩下的二十道雷刑免了，赤鹿已经从戒桥跳下去了。”　　　　什么意思？我猛然起身。　　　　“给我小心点！”他抬手挡水花，“他在凡尘里受劫难，总好过天上的死劫。”　　　　我试图爬上去，应天却走到池边，手放在我头上，将我按回池中:“干什么去？白白浪费我一池好药。”　　　　“我要去见天帝。”　　　　“我虽讨厌你，但始终要提醒你，去见他对你没好处，我知道你不明白，但你以后会明白的。”在他讳莫如深的眼神里，我似乎看到一些枝端末节，可再一细想，他这样说，不过是喜欢压制我。　　　　应天顺手从池边拎起一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往池水中倾入一些白色的粉末，肌肤上的刺痛立刻加重，他借着倒药粉的契机低声说：“琼花宴向来胡闹，大把人借着酒醉而关门苟且，为何偏是你入狱，你好好想想。”他目光闪烁，其中似有什么，我却看不透，“赤鹿的事你别再过问，再插手只会惹怒天帝。”　　　　门外传来渐近的跫音，他突然垂头在我耳畔道：“我与你说的这些话，当作是悄悄话，切莫和华樘提起。”话音刚落，华樘便走到门前，应天起身回到躺椅上，百无聊赖的继续翻看手中的书。　　　　华樘对我询问几句，忽而主动道明：“赤鹿本要驳回你的成命，天帝给他下了五十世的劫难，才免去你的雷刑。”　　　　五十世劫难是化为凡人在凡尘生死轮回五十世，这到何时才是个头。这么一说我败事有余又害了他。　　　　华樘安慰道：“从锁仙台掉下去是陨灭，受劫难不过是损失修为，二者一比，现在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　　　　他话虽如此，可我知道修为尽失和陨灭对于神君而言是同样的结局。　　　　“胖胖呢？”　　　　“按照天帝的旨意送回爻山了，过几日会有神君暂替赤鹿一职，顺便照顾她。”　　　　应天冷笑一声：“那凄凄冷冷的鬼地方，谁要去？”　　　　华樘将掌中回旨令抛过去：“是你，刚下的旨意。”　　　　应天闻言勃然色变，丢下书去找天帝理论，不知是不是因为应天方才一席话，我对于同华樘的独处有些不自在，身体又往下沉了几寸。　　　　华樘碍于男女止步在门前，他侧过身望着门外花草道：“这几日你就安心在这里泡药，至于赤鹿的事就别再过问，他的罪只能他自己扛。”　　　　正是在这几日里，我想起从前很多听闻，从前听说三重天的神君盗取他人修为出卖给鬼族，被关了十几年，又听说有仙娥给天尊下毒，也不过是受了几鞭子，而赤鹿虽尽力挽回过失却是这样的结果，我难免认为九重天从开始就在为难他。　　　　我将这想法向华樘求证，他却神色一凝，严肃道：“打听这些事对你并没有好处。”　　　　我打听自然不是为了好处，有什么后果也并不怕，只是既然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我也无需再问了。　　　　几日后身上果真脱下厚厚一层皮，连鲛鳞也一片片掉光，唯一没掉的只有头发，应天进来加药的时候，嘲笑我的尾巴：“一条大泥鳅。”　　　　“凶手。”　　　　他瞪我一眼：“明天你就可以走了。”加完药粉，他往池边椅上一靠，端起书心不在焉的看了一页：“我也要去爻山了，真是鬼差事。”　　　　我靠过去趴在他脚边：“我能跟着你回爻山吗？”　　　　他撇来一眼：“怎么？还想把牢底做穿？”　　　　不想回家罢了，“我去看看胖胖。”　　　　“做梦，从哪儿来回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