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盘香泻下霜白色的烟,不经意间就游向门外的月光,老道士正入殿来借油灯,我冲他招了招手,他便走近坐在神台下的红圈椅上,一边抠耳朵,一边听我讲白天里的事。 他对湖里有食人鲛似乎毫不吃惊,只问:“你那一口到底是咬他还是亲他?他生气的缘由是你咬他还是亲他?” 门外突然下起雨。 他这想法将我吓了一跳,都是两张嘴撞在一处,“有什么分别吗?” 老道士将指甲盖上的耳屎弹到地上,悠悠道:“当然有区别,你咬他他生气,此乃人之常情,你亲他他生气,说明他不喜欢你。”见我还不得要领,他急的将拐杖举起来:“哪个男人被女人亲了一口不高兴?你要是愿意亲老道一口,老道把这道观给你,还有那两个徒弟,还有这神台、这烛台、这蒲团、门窗,还有我一条老命……” 我抖了抖,连忙婉拒。 “他不喜欢我倒也正常,毕竟我们之间是马与弼马温,蛐蛐与蛐蛐笼的关系。” 老道士似懂非懂的长哦一声,半晌道:“这样吧,老道给你三个主意,倘若他责怪你咬他,你就磕头认错,倘若他责怪你亲他,你也磕头认错,倘若……倘若他只是害羞佯装生气,你就再亲他一口。” “道长你没开玩笑吧?” “多亲几回就不羞了,倘若你多亲几口,他还不理会你,那就说明,他的良心被狗吃了!”他的拐杖才高高举起,却猛然落下,他浑身一抖,神情慌张,撑起身子飞快的走了,脚边油灯都没顾上拿。 我回头一望,果然是赤鹿回来了,他穿过门外月色迈入大殿,将微湿的铅白长衣脱下,搭在无名仙的神位牌上。 殿外有夜风在吹,树梢枝叶岑岑作响,雾气在檐上凝成水珠,又一颗颗坠下,殿内只有他轻轻的呼吸声。 “听说你要向我磕头认错?” 他都听见了。 他背手踱步,一路走到我面前,用手指钳住我的鼻子:“要认错,只磕头怎么够呢?” 我鼻音浓重的傻笑,听上去像个蠢货:“只要不宰了我,只要你不生气,怎样都行。” “那就多谢,我不客气了。” 他扶着我的脑袋,亲了下来,他大概还有些气我,咬住了我的嘴唇,我说你轻点。 “我说过了,这种事情轻了就没意思了。” 我浑身百骸如灌惊雷,怎么又是梦?我也太不要脸了。 但转念一想,梦里还怕什么伦理道德,遂闭眼继续迎合。 谁知他的手好像越变越长,变成青蛇将我的手缠在一处,黏糊糊的,这可有点恶心。 我用尽全力挣脱开,他又追了上来,这可如何适合。 他背手一笑:“别往殿外跑,你出不去的。” 我一只脚已经踏出殿门,眼前由远至近扑来一片白光,将我击在地上。 梦醒了。 门外天亮了,大殿中有浓厚的禅香,远处传来深远的钟声。 赤鹿坐在身边,垂头端详我:“你睡了很久,我在等你。” 我抬手擦额头,全是汗:“你可以叫醒我,我做了一夜的怪梦。” “我知道的。”他牵起我的袖子,放在白莹莹的鼻尖下嗅了嗅,“你梦到我了。” 他笑的好看却乖张怪异,我意识到什么,浑身皮肤收紧,爬起来一看,大殿的门消失了,四面实实在在的黄泥墙上只有两扇窗。 他魅惑一笑:“你又想跑去哪里?别跑了,你出不去的。” 我扒上窗台翻身跳过去,却在双脚落地之前再次被白光击倒,从梦里醒来,醒来后果然还在殿中。 我没能出去,但凡碰过的东西,都会在下一次梦境中消失,先是门后是窗,最后佛像也不见了,轮回梦中的南柯殿不断缩小,最后仅是一间寝房大小,殿中空荡荡的。 赤鹿如约再次出现在墙角,大步走过来。 我知道他是梦噩的一部分,逃不掉,也已经没有心思去品尝与他卿卿我我是什么滋味,遂百般挣扎,连踢带踹。 谁想梦噩也会恼怒,他对准我的嘴巴咬了下来,白齿狠狠叼住我一点舌尖,疼的我鼻腔酸痛,双眼噙泪,又喊又骂,在疯狂的挣扎中再次醒来。 这回双眼未能立即看见光,眼前花白的下着雪。 赤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差点就堕入梦魇。” 我想说话,嘴里却含着一汪血。 待视线恢复后,我才发觉自己躺在神仙坟旁,那原本堆砌的坟头已经被人掀了,石碑也成了一地豆腐渣,山谷周遭静悄悄的。 赤鹿说,昨夜他离开后返回了林中小湖,想看看有没有其他妖兽的痕迹,回来时夜深了,他本想靠在殿柱上闭目养神,谁知一时意识涣散,睡着了,在梦中,他的处境与我相同,同样是被困在南柯殿内,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他为了醒来在梦中自斩了左臂,精神上的紧迫与疼痛使他从梦中挣脱,醒来后他发现我同他一起被埋在了神仙坟里。 我微一思量:“那小道士说南柯殿会让人做梦,莫非是殿中有古怪。” “对,只不过有古怪的不是南柯殿本身,是道观的藏了一只食梦貘,它是一种食梦为生的古兽,须弥山的须弥老祖曾有一只,因为过度溺爱,被它借机吃掉了三百年的梦。” “我们做了什么梦,它都知道吗?” 赤鹿将头一点。 这可大事不好。 “这种祸害,快去杀了。”我起身快步往道观去。 赤鹿大步跟上来,突然眸子一动:“看来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梦?” 我扶住乱跳的心,吸了一口舌尖的血:“对了,刚才是谁咬我?” 他快步走远,好像没听见。 待我们杀回南柯殿,那三个道士已经逃之夭夭了,赤鹿将大殿横腰斩断,又将神像一一劈开,神像竟都是中空的,里面塞着几具干枯变形的尸体,看起来已经死去多时了。 我们顺着树林追出去,很快就听见林中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不远处老道士和青年道士正双双倒在地上,已经被人打断了腿,一旁草丛里卧着一只长毛尖耳的小兽,浑身是血,半死不活的低声嘤叫。 赤鹿提起那小兽,叹息道:“上好的食梦貘,去毛扒皮,用红枣山泉炖汤最鲜。” 小兽惨叫一声,吓晕过去。 老道士和青年道士见状只顾着磕头求饶:“我们知道错了,姑爷爷姑奶奶饶命。” “说说怎么回事。” 老道士一把鼻涕一把泪:“老道和徒弟早年慕着神仙坟来到这山中,老道本想好好开道观,可是这道观路深,来的人越来越少,生计很成问题,直到几年前这个小道士登门拜访,他说要拜老道为师,又说自己有本事能壮大道观的名声,让香火旺盛,老道本不信,可谁知他能让人发梦,不少人都以为在殿中做的梦,是神明给的旨意,一时之间道观的香火不断,生计也好了不少。 谁知不久后小道士要求老道听他差遣,他让我们把睡着的信徒藏在佛像中,我们不知他的本意,本是不肯的,可他大发威,每夜都给我们造特别吓人的噩梦,我们撑了半月没睡,最后筋疲力尽无可奈何,不得不答应他,就这样接二连三的,我们帮小道士在道观里藏了二十几个人,多数人在入睡后半个月就死了,道观里的死人越来越多,他又指使我们将死人投到树林后面的湖里喂鱼。” 赤鹿点了点头:“他蠢,但你们应该知道,凡人不吃不喝几日便会死。” 老道士抹泪继续道:“姑爷爷姑奶奶第一夜来的时候,他就动了害你二人的心眼,可是那夜姑爷爷一夜未睡,他没能得手,第二日他就想骗你们去湖里自投罗网,老道我……我本想阻止他的。后来他见计划不成,就再度下手,还让我们将姑爷爷姑奶奶埋在神仙坟里,唉,我真是错了,大错特错,造这个孽。” 赤鹿却毫不动容,悻悻然道:“悔悟也要分时候,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我问青年道士:“是谁把你们打成这样的?” “不知道,我们正跑着,那人突然从天而降,一言未说就打死了小道士,他不准我们抬头看,只说谁敢看就弄瞎谁。”他摊开手心,双手奉上一节晶莹剔透的白玉,“这是那人从小道士肚子里取出来的,说叫我们交给姑爷爷。” 赤鹿看也不看,接过它丢给我:“那个人……”他在思怵,想问什么却没问下去:“没事了,你们自己爬回道观吧。” 我们走出这座山时,已经是日落时分,身后山中雾气密布,变的杂树阴森。 沿途遇见一处夜间酒馆,赤鹿落座就要了两坛最烈的酒,半只芦花鸡,两斤羊肉,他长袖一摆,还要点粥,我连忙把小二推开。 我低声提醒他:“我们没银子。” 他将酒一饮而尽:“用那块玉。” 我这才想起这回事,掏出来看了又看,这块玉白的似雪,形态又似一节文竹,表面温润仿佛浸着水。 “那个神秘人为什么给你这块玉?” 他托腮一笑:“这个在人间虽然叫玉,其实就是仙骨。” 我正用筷子夹着那骨头玩,听他一言,撒手连筷子一起丢出去,他伸手接住仙骨放在油灯下端详:“食梦貘吞下这个,不但会加速修为,而且能抑制身上的妖气。” “那下来历劫的神君会有人间的记忆吗?” “不记得,他只会记得在人间是如何死的。” 他望着手中仙骨,眼神似在半空沉浮,一时出神。 我总觉得他认识这块仙骨的主人。 他对店小二摆摆手,将仙骨抛过去,“拿着,多上几碗白粥。” 转而对我道:“那是我的仙骨。” 我蓦地看着他,心里不免有些吃惊,怪不得他知道山里有神仙坟,又对碑文上的胡言乱语十分反感。 我记得历劫是死劫之外最大的惩戒,不知他是犯过怎样的错,我虽很好奇,却不敢多问,一时欲言又止。 临到走前,我去了趟茅厕,走出酒馆的时候,赤鹿正蹲在残破的墙角下,用手中的鸡腿去喂店家的小狗,他喜欢世间善意的小可爱,他笑的很轻,睫毛上有落下的月光,一眨眼,月光就一闪。 我从未见过比他更爱笑的人,这样看来,他也许并没有多少烦恼。 他摸着小狗的头,眼睛不看我,却问:“到手了吗?” 我好不讶异:“什么?” “还要装?” 没看见他动手,仙骨就从我袖袋中钻出来,径直飞往他手中。 我红着脸傻笑:“顺手而已,顺手而已,是拿来笑纳神君的。” 他显然不相信我的话:“你要拿它做什么?” “提升修为。”见他脸色一变,我有些慌,“我开玩笑的,这么好的东西换一顿饭实在可惜,我想拿它做支玉簪。” 他手指扶着下巴,嗫嚅半晌道:“你还真是什么烂东西都要。” 他轻哼一声,将仙骨抛给我,转身走在星河下面。 我心中莫名有欢喜,却因这莫名的欢喜不免想骂自己,但是骂完之后,仰头再望向天河里密布的繁星,又想吟诗一首,只可惜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