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来时是第二日清晨,已然浑身动弹不得,哆嗦着摸出怀里的尖刀,磨断了麻绳,从马背上栽下来,一时就在那里栽着爬不起来,马蹄擦着她耳朵跺过去,她才蠕动半分避了一避。
她是被冻的,冻的嘴唇发紫,除此之外,麻绳磨破了腰,马鞍磨破了腿,牙磕破了嘴唇,没有大伤。命还在。
她面无人色,愈发显得鼻尖通红,旁人不明白为什么她头发眉毛都湿漉漉的,她却知道,疯马在小溪边脚滑,她整个人没进水里……冻的她眼睫都发颤。
然而她很平静,只是说了一句:“我回来晚了。”
她怎么能这么坦然?
大概是昨夜迷路,这马只顾吃草不肯前进,眼睁睁看着太阳落山而无计可施时,就知道了这个结果。或许再早一点……反正骑马好像是她的绝对盲区,碰上就只有输的份。但她仍要到一线天,冒露餐风漏夜而去。是以仅仅有一点不甘而已,整颗心都像被火斗熨烫过,没有一点褶皱,平整舒展。
她就是极度后悔当初上马前没要一床被子。这样一想,应该再要两个手炉,她舔舔干裂的嘴唇,嗯,还得再要两壶热酒。
她还在那里盘算,天真的顾太守果然天真烂漫地一笑,大手一挥:“许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弓箭手!”
唉,顾太守,天真烂漫。当年的她,又如何不天真烂漫呢?
现在她跟席若泽学到了太多。比如入军这事,为什么不让你入军?分析一下原因,无非是觉得女子不行或觉得女子不配,再有可能就是天生偏见。栗浓这一次就逐条击破,不行?那就和阿栋打一场证明实力不配?去你娘的,我就是死也死在战场上天生偏见?有个为全家报仇的大背景原因,唤起同仇敌忾之心,难道还解决不了?
呵。栗浓忽然觉得,席若泽的一些法子,的确省时有效,这回战事吃紧,她如果还按之前来,不仅自己磨下小半条命,人家也未必如顾太守天真,看你顺眼就给你机会。
这回她长了道行,暗暗下定决心,绝不会再让榆城重蹈晋阳覆辙!
清晨的空气冷冽又清新,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大量的军营,众人寂静,还能听到战马嘶鸣。
二伯看着这帮一见大场面就腿肚子打颤恨不得当逃兵的半大少年,不由得摇了摇头,指望他们做什么呢?不过多做几具肉盾。可他视线扫到栗浓身上时,不由得一停,栗浓就那么站在那里,一样青涩,甚至更为瘦小,但她就是不同,把身边的阿栋衬得像个二愣子。
二伯等送他们报名、领衣服、分组之后,一天忙活完了,晚上躺在炕上睡觉时候才终于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同:她太从容了。
从容得有点过分,他们这年纪的人,和生人见面都浑身不自在,她上战场还波澜不惊。这……这连四十多岁的他都做不到。他想到了一句话:金鳞岂非池中物。
二伯不由得更加关注栗浓,发现她上场杀敌时就更野马脱缰一样,颇有几分杀人狂魔的意味,让二伯害怕她杀红了眼,连自己人都砍浑身满是刀口,她却完全不在乎远程攻击时,也是她最干脆利落,别人往往射对方胳膊大腿躯干,只有她,箭箭穿喉。当然,最后这条,可能是硬实力的问题,而并非性格问题。
在刘乡豪这里,斩敌数量决定了军衔地位。栗浓势必是要升任的。二伯心里没底,这条真龙,是个女的啊!本来觉得她弄不出什么功绩,也就是个送死的命,谁晓得她还有这种能耐?万一她树大招风,到时候搂不住了怎么办?会不会牵连自己?
二伯决定提点一二。
二伯说干就干,打退一次小型进攻后,他特地叫栗浓打扫战场。
二伯有很强烈的预感,这次要是再不和栗浓谈谈,恐怕她就不再是自己下属了,她杀了少说也有二十个人,军里已经注意到她,她很快就要升迁了。
二伯道:“这打扫战场啊,可是打仗最重要的一环!”
阿栋留在他身边缠着问:“怎么就是最重要的一环了?”
旁人大多害怕栗浓的强悍和寡言,只有阿栋知道这都是栗浓的保护色,私下里她就是个狗友,是以,阿栋还是喜欢和她玩。
二伯念叨:“你们年轻,不知道,这些尸身都得掩埋好,如果啊,就这么任由尸身日晒雨淋,那可是会引起瘟疫的!瘟疫一闹,嗐,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阿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二伯去打量栗浓,栗浓什么表情都没有,已经抄起一支红缨,对着每一个尸体都狠狠搠一枪,防止有人装死。
二伯看得心惊胆战,本来要说的话也有点说不出口。
他眼见这么多尸身,自己都有点怵。不管是不是叛贼,好歹都是和自己一样两胳膊两腿的人,一具两具尚还能接受,三百具……好一个喋血遍地的尸山白骨堆。
可她就能有条不紊地挨个儿补刀,一刀刀捅进去,死人就是死人,不过是人肉桩子。不晓得捅到第多少具,那人还没死透,栗浓一枪扎下去,他痛苦地抬臂挣扎了两动,眼皮一掀,睁开了眼,但已经不再聚焦,他只支起来那么一瞬,身体立刻随着停掉的心脏落下去。
栗浓的身子僵住了那么两弹指,她腰身弯成一架弓,没束好的发丝落在额前,分明没有挡住她的眼睛,二伯心揪得什么似的,却怎么也看不懂她神色。她木然垂眼,两弹指过去,她用力地把枪尖从尸体上拔下来,挺直腰走向下一具死尸。
二伯颤巍巍地开口,按住她手里的枪,哀凄道:“丫头啊,我知道你对这些叛贼有大恨,可是,你还年轻,你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啊!听叔一句,你已经给你家人报过仇了,他娘的李军是蹦跶不了几天的!你得……你得往前看,看开点!”
栗浓愣了一瞬。什么全家被杀都是她编出来忽悠里长的,她还准备继续忽悠别人,她同敌军间实际上是不存在大恨的。
她甚至明白,对于敌我双方来说,战争都是折磨,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处死,是用温热鲜血浇灌他人的王座王冠百年王朝。
可那又如何?难道对敌方士兵要生出怜悯之心?大可不必。
你死我活,就是你死我活,难不成要我死你活?
她直起腰来,鼻腔满是令人作呕的气味,每一条尸体都是一桩惨祸,脚下人血浸透的土壤有种软滞的湿黏。
她看着二伯,轻轻道:“万人死后万人生,这是战争。我不是恨他们,我是想要结束战争。投降,根本不是结束战争的方法,投降只是任人宰割的退步、只是摇尾乞怜地苟活、只是把自己的脖子交到别人刀下……绝对换不回和平。
想要终结这一切,必须打胜仗、以战止战。”
如果投降,他们的死活再不由己,全看对方心情,对方是杀是留是奸是吃,全凭心情。
二伯愣了。这太宏观了。
她满身脏污,抬头,夕阳下天边云兴霞蔚,云流仍在缓动,五色霞光大盛,顷刻之间变化无穷,仿若千面美人却都长了梨涡,凡人只可陷在她的笑窝中,魄动神迷。她站在云霞之前,毫无波动。
里长脑子里不禁自动播放了那句话:金麟岂是池中物。
他还在愣神当中,土匪头子校尉手底下的亲兵忽然亲自驾临,他直接要找栗浓,带走栗浓。
土匪头子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没错,栗浓要升职了。
里长想起她女子的身份,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