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叶剪碎一地月光。
翅膀受伤的小妖怪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数十修士对其怒目而视。
楼孤寒踮起脚尖朝外张望。沈元一袭白衣素衫随微风而动自有一种清逸出尘的仙意。而他身后的妖怪说是妖怪也有点过分,那不过是两只纤细柔弱的花精灵以树汁花蜜为食,灵力有限并无手段伤人害人。
鳢水村死的人,应当与他们无关。
细问才知非但村民死伤与他们无关,这些精灵反而帮了人族不少忙。湘绫缎赖以祛邪的碧星草就是他们帮忙催生的。
周光耀问:“怎么今年碧星草不开花了?”
小妖精泪汪汪说:“我们族群新诞生了一只花精,不知为何先天不足一直学不会催灵的术法。我们都忙着给他收集灵草,哪有闲功夫授花粉。”
这……也是以前他们觉得授花粉有趣味,把催生碧星草当作好玩的事来做人族因此得了恩惠现在这些妖精有了正事,总不能让他们放弃同类,来帮人族做事。
周光耀抓抓脑袋有点难为情。他取来那棵引诱妖精入阵的灵草哄道:“这样吧,你们帮忙授花粉我把这棵灵草送你们怎么样?”
“真的吗?”
小花精怯怯地看他泪光闪闪的眼睛有些期待。
周光耀咧开嘴一张威猛的脸努力笑出憨厚的气息:“真的呀。”
他摊开手掌,那棵细细的灵草安静躺在掌心。
小花精畏畏缩缩靠近,张开双臂,用力收紧。成年人手指高的草枝,他抱了个满怀。
他们对视一眼,想着灵草对新生花精灵的益处,都有些欣喜。
小花精重重点头:“好,我们帮你。”
交涉就这么简单。
不记仇的小精灵坐在周光耀肩头,往碧星草丛行去。
楼孤寒又看了一眼老桑树,眼瞳有些黯淡。他发了会呆,快步跟上周光耀。沈元斜目瞥了他一眼,楼孤寒讷讷说:“妖怪狡猾,我过去看看。”
妖兽狡猾,这两只纤细漂亮的小花妖,却质朴得很。
他们沐浴着月光授粉催生,受了伤的透明翅膀不时挥动,好似在跳轻灵的舞蹈。
花妖施放的灵气与生机扭转了寒暑,草丛中细美如星的花瓣,在皑皑冰雪之间,悄然绽放。
景象很美。
美不胜收。
沈元道:“妖怪都该死?”
他静静看着楼孤寒,眼中并无嘲讽的意味,只有很淡的好奇。
楼孤寒道:“妖怪吃人。”
沈元道:“难道修士不吃人?”
楼孤寒闭上了眼睛。
修士也“吃”人。
鳢水村数百荒坟,都是中洲修真者“吃”掉的人。
湘鬼桑需要人的精元做养料,鳢水村的人们表面上养蚕纺布,其实是用自己的寿命为灵宝提供养分。
他们都知道住在这里会死。
但皇朝下了死令,他们不肯死,湘州便会有更多人死去。
意外么?
……
不意外。
楼孤寒想起母亲曾说,“永州之野产异蛇”,“其毒无御之者”,“王命聚之”,捕蛇人“三世死于此”,亦“争奔走焉”。
日光底下从来没有新鲜事。
永州如此。湘州如此。从大荒到十四州,自古至今,都是如此。
“别看了。”
沈元忽然按住他的肩膀,轻声道,“别乱想。”
楼孤寒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沈元这是怕他又陷入心魔之中。
“我没有那么脆弱。那次是因为镇魔剑,才会生出心魔……”
他小声说,心情却真切地沉重下去。
那一次他悲苦的是可以改变的未来。而如今令他震动的,是时刻发生的现在。
妖怪吃人,他可以拿起兵戈修士吃人,他该挥剑向谁?
沈元道:“你太关心不相干的人。这样不好。”
“其实也不是……”楼孤寒低声说道,“我在乎的都是相干的人。如果你对我说,大荒那群人过的多么辛苦,为故土流了多少血泪,这些话,我没什么感觉的。他们又不是我的亲眷,他们姓什么叫什么长什么样我全不清楚,你要我为他们难过,为他们努力,我做不到。我只会想,他们死与不死,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连苍岚山都没管好呢。”
楼孤寒顿了顿,轻轻握住沈元的手。
他想告诉他这是人之常情,每个人都会对不相熟的同族冷漠,不要因为这样,就不把自己当人看。
“但是……有些事,有些人,看到了,遇到了,就不一样了。”
比如那个叫阿饶的小姑娘。
阿饶真的很可爱,眉毛细细的,眼睛也细细的,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一个小酒窝。她很乖很听话,虽然不喜欢那些碰了会疼的桑叶,但是为了帮奶奶的忙,每天卯时就去采摘湘鬼桑。
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楼孤寒牵着她去见奶奶,阿饶惊叫:“哥哥,你的手是暖的!”
她不知道人的血是热的。
从小生长在鳢水村,无论寒冬还是盛夏,她的四肢躯干都是冰的,冷的。
所以楼孤寒感到可惜。
她的世界只有一棵吸食精元的老桑树,从小到大,或许到死,她都没法体会到身心温暖是什么滋味。
那是多么可惜的一件事。
楼孤寒扣紧十指,沈元的体温比常人要高一些,跟他的真气一样暖和。
可楼孤寒知道他的心是冷的。
就像鳢水村冰冷的岁月,他觉得可惜,阿饶没有对比,就习惯了。在血水与拼杀中成长的童年,他觉得心疼,沈元也习惯了。
他想带阿饶回苍岚山,不仅仅因为她有“机关术”的才能。
他想留下沈元,大概也不仅仅因为,系统获取能量的请求。
他心中有些触动,对沈元说:“湘州是很美的地方。青萝山顶四季有雪,草木却比神女湾都要繁茂些。虽然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我很想带你去看一看。”
沈元有些冷淡:“青萝山?”
“嗯,青萝山。”楼孤寒道,“青萝山北边有座小山,从山脚到山腰,都是桂树。七月末,桂花就陆续开了。金桂和银桂开得早,丹桂晚些。周边村落一连二十里,都是桂花香。”
沈元问道:“漫山桂树,同枫林一样?”
楼孤寒道:“不一样的。桂花那样小,遥遥望去,桂树同榆树没什么差别。”他嘴角慢慢带了笑,“每年桂花开落,温颜是最开心的。糯米粉和粳米粉早就备下了,只等桂花将谢未谢的时候攒齐一罐,做成糖蜜,搅揉均匀。蒸一刻钟,就是桂花糖糕。”
他好像可以一直说下去,把经历过的平淡琐碎的快乐都说出来。虽然迟了这么久,但他还是想让鬼域里挣扎的小小的男孩子知道,除了厮杀和污血,这个世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沈元忽道:“我见过一朵花。”
楼孤寒眼睛亮起来,问道:“什么花?”
沈元说:“不知道。”
……
鬼域深处曾经长出一朵花。
沈元看着细细弱弱的花茎艰难舒展身躯,小小的花瓣随风摇曳。那么小一朵,在漫漫黑暗里实在很不起眼,但它又是唯一的一朵,显得那样珍贵独一无二。
他看过那朵花很多次,从破土,到发芽,再到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