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这一天又是假幻境又是真古迹又是心魔又是剑意夜里炼个气还差点把丹田练废了。楼孤寒颇感疲惫。翌日清晨,他迷迷糊糊口渴得慌,头也有些晕心中便知这是受了凉,大概又要小病一场。
半梦半醒中有人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拿帕子沾了温水,给他擦拭降温。
楼孤寒睁开沉重的眼帘,费力看清床边是谁,又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很沉。
再睁眼时窗外天色大亮,屋内空无一人。透过窗扉,看得见杨屹之在院中。
楼孤寒迷迷糊糊起床洗漱,被冷水一冰彻底清醒过来。杨屹之听见声响,倒了杯热茶捧进来。楼孤寒哑声道:“我好像看到慕姨了。”
“慕姨早晨来过,陪了你一会就走了。”杨屹之压低声音说,“躲金伍长。”
楼孤寒接过瓷杯,思绪艰难地转了几个弯。
金伍长奉杨司军之命找温城主要军费城主府没余粮温城主去清洲搞灵石估计事情不顺利至今未归慕夫人来书院看儿子没想到早该回湘南的金伍长也在赶紧躲清净去了。
楼孤寒道:“金伍长没说带你回去吧?”
“没。”杨屹之笑嘻嘻道“听说妖族最近动静挺大,嘉偃关也不太平。比来比去,还是咱们书院安生。”
杨屹之吊儿郎当的,一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样儿,但楼孤寒总感觉他在忧虑什么。
妖族。
楼孤寒心中默念。
但凡湘州人,听见这两个字,都会忧虑吧。
楼孤寒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问道:“嘉偃关大概缺了多少东西?”
“我哪晓得。”杨屹之道,“雪停了,我带阿颜去炼体。你可别往外跑了啊。你一跑,倒霉的就是我。昨晚山长一顿骂,今早慕姨又骂,非说我没看好你,我冤哪。”
楼孤寒笑骂:“行了别贫了,赶紧去。”
送走了杨屹之,楼孤寒把积攒的法器丹药从系统空间里拎出来,数出一千枚灵石,五十瓶练气散、筑基灵液,收进储物袋,出门找金伍长。
他去得巧,也不巧,慕夫人和金伍长正好撞上了。
金伍长道:“丹药可以再议,灵石和法器要尽快送来……”
慕夫人不满:“刚给了半年的份额,不到三个月又来要东西,你当大街上长灵石啊?”
她说话极不客气,金伍长显然习惯了的,笑眯眯道:“杨司军说了……”
“说啥了?”慕夫人故意抬高嗓门儿,“整天钱钱钱,让她改名杨要钱算了!灵石没有,我这条命你要不要?!”
她怒冲冲一拂袖,冷不丁看见廊檐下的楼孤寒。
慕夫人:“……”
楼孤寒第一次看到慕夫人脾气上脸耍赖骂人的样子,很是大开眼界,不知该出声,还是先避一避。
慕夫人尴尬了一下,立刻露出温柔不失大方的微笑,婷婷袅袅走到他身边,摸摸他的额头:“你还病着,怎么起来了?快回屋歇歇。”
“慕姨。”长辈在面前,楼孤寒很乐意装个乖巧样子,乖乖地道,“我找金伍长。”
慕夫人点点头:“行,那你们先说着。”
说罢步履轻盈而快速地消失在廊檐尽头。
慕夫人心里装着事,准备再看一看阿颜,便回绍安城筹措物资。
在掩雨廊尽头转了个弯,她迎面看见一位眉目清俊的陌生少年。
她细细看了那少年一眼,热情地笑起来:“你是沈元吧?”说着便亲亲热热想拉他的手。
沈元侧身一退。
看来第一次见面就牵人手的毛病不止楼孤寒有,湘州人都这样。
慕夫人拉了个空,也不恼,用长辈关照小辈的慈爱语气说:“我听阿颜说,你跟小寒关系很好?”
沈元道:“不好。”
“……”慕夫人噎了一下,不知想到什么,看他的眼神更慈爱了,柔声道,“你跟小寒性子真像。”
沈元不置可否地瞥她一眼。
胡言乱语也是湘州人的通病。
慕夫人道:“他以前也跟你一样,谁的话都不听,谁亲近他都要躲。”语气有些感慨,有些怜惜,“若不是杨屹之,恐怕他现在还……”
沈元对她真假存疑的话没多少兴趣,却也没有打断她,而是立在一旁,垂着眼帘静静聆听。
慕夫人絮絮地说,那孩子小时候多么伶俐多么讨人喜欢,娘亲离去后像变了一个人。温城主想带他回绍安城他不肯,杨司军照料他也不肯。独自守在湘南,不哭不闹,每天往死里逼自己修行。
但他资质太差,再怎么逼自己,也只比普通孩子强上一点点。
十岁那年,他开始猎杀妖兽,磨砺战斗的技巧。一场场血战和重伤过后,这种技巧变成了极端冷静和果断的意志,最终成为无需决断的本能。
他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也许不说话,也许会笑,态度可能温和,也可能冷漠。不论怎样表现,他一定本能地琢磨过如何杀了你。
这一点倒是真的。
沈元心想。同样因为战斗的本能,他神情认真了些,试图了解差点杀死自己的人。
慕夫人继续说。
得益于战斗的意志和本能,倘若遭遇实力相当的敌人,楼孤寒可以流最少的血,最快取对方的命。
但是,他毕竟,太弱小了。
妖族惧恨他娘亲,蠢蠢欲动一年有余,方才确认凌天宁真的离开了,不会再管这个孩子了。于是,一名化了形的妖怪集结数十头妖兽,围攻楼孤寒。
幸运也不幸,那天杨屹之在他身边。
杨屹之修为比楼孤寒强上许多。他用自己被妖怪掳走的代价,活了楼孤寒一命。
杨屹之很勇敢。
他有一位杀伐果断的母亲,见过无数血战沙场的儿郎,耳濡目染之下,他对妖魔有刻骨之恨,待同袍亦有赤诚之心。
所以,楼孤寒遇险,他毫不犹豫冲了上去。
少年稚嫩的勇气,最是强大无畏,一旦遭受挫折,也最是脆弱易碎。
如果当时他重伤昏迷,或许还能保有勇敢之后的洒脱。但他是清醒着进入妖兽巢穴的。
清醒着落入无边黑暗,清醒着被吸食骨血,清醒着听到骨骼一点点碎裂的声音。
清醒着,等待不知何时来到的死亡。
杨司军救回他以后,杨屹之大病一场。
他没有表现出来,但楼孤寒知道他变了。变得害怕黑夜,害怕鲜血,害怕妖魔有关的一切。他道心有缺,自此修为难以寸进。起先他惊惧,自觉无力克服恐惧之后便失望自厌,再然后便是懈怠和逃避。
他本来天资聪颖,刻苦勤勉,慢慢变成了懒散懦弱的胆小鬼。
这大概是母亲走后,楼孤寒经历过的,最为悔恨的一件事。
为了解开儿子的心结,杨司军想过很多办法。但是没用。杨屹之在亲友面前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乎,好像什么问题都没有,但大家都知道不是这样的。
杨司军努力了一年,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了。对幼子的疼惜占了上风,她送杨屹之去绍安城,远离血尸满地的嘉偃关。
那时正是盛夏,夜间雷电交加。温颜怯生生敲开他的房门,细声细气说:“我怕打雷,屹之哥哥,你能不能陪我?”
杨屹之说:“打雷有什么好怕的?”
那天晚上,杨屹之陪着年纪小小的温颜,讲故事,唱童谣。窗外风雷犹如妖兽低吼,他仿佛真的不怕了。
从那之后,楼孤寒和温颜一样,学会了在杨屹之面前示弱。
他们把自己放到弱者的位置,等待逞强的少年,为了保护他们,慢慢走到他们身前。
“他们都是好孩子,很好很好的孩子。”
慕夫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